中秋當日一早,我才出東庭,便聽得外麵笛聲,音律甚是明快,顯得吹笛人心頭晴朗。我也不禁笑了一笑,這個言眺,真是個頑劣幼弟,大概不知我是否還有怒意,回到山上也不敢來見我,隻敢悄悄吹笛子試探。
我高聲道:“四弟!回來怎不來見我?”
一人跳牆而出,正是言眺。他將銀笛插回腰間,期期艾艾地道:“三哥,天色尚早,我隻恐攪擾了你。”
何時回的山?
“今日淩晨。”
守墳一事如何?
言眺忙道:“三哥放心,我已令狄衝率手下兄弟嚴密看守,絕無閃失。”
我點點頭,將他從頭至腳打量一番,溫言道:“看你滿身塵土,想必累了。去好好梳洗一番,歇息半日,晚上有家宴。”
言眺喜形於色,連連稱是。
燭火將中庭照得溫暖通明,席間少了諸將,唯有家人,我多少也去些了顧忌,與亞父一樽樽地縱情對飲,一邊賞月,一邊聽他談那玄之又玄的星象天文。
妹妹一時拉著疏離,一時又附在言眺耳邊,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甚麼,三人一起笑出聲來。
也是,妹妹結識這表兄妹二人遠在我之前,與他們的關係自然比我更為密切。
也不知她是如何與這二人相識的。
亞父談完天象,意興更高,又笑吟吟道:“意兒,你可知,十幾路義軍都曾來請過我,我為何都不去,偏偏等著你來?”
我略一遲疑,道:“是因那金弦弓之故?”
亞父搖頭道:“金弦弓隻是其一,你若是劉涇郭隨之流,即便手上握了金弦弓,我也不屑一顧。”
他捋須嗬嗬笑道:“我早觀葵山西道有天子氣,你來自南汀,又得了金弦弓,恰應了這天子氣。”
天子氣?我怔了一怔,想起當日妹妹勸我出山逐鹿時所說的話。
莫非我果有天命?果真能成為一代開國之帝王?
亞父舉起酒樽,卻未拿穩,酒樽一傾,樽中酒頓時灑出少許沾濕了長須,顯見他也有了些醉意:“意兒,你文武皆強,人品又正,正是可打天下,亦可坐天下之人。隻要按著為父之策步步營進,何愁朱襲、霍威之流?彼等不過是一時豪強罷了,你才是真天子。”
亞父又眯眼一笑:“到時我便是皇帝的亞父,意兒,你說是也不是?”
我舉袖替他擦乾長須,口中應道:“那是自然,我能有天下,全靠亞父。”
我心中卻茫然起來,不知不覺向妹妹看去。妹妹正拉著言眺緊握的右手,全神貫注,極力思索,似在猜他手中握著的物事。再往言眺臉上看去,他亦是醉態可掬,雙眼迷離。
哥哥,你為什麼不去爭奪天下?隻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擁有一切。那些醜陋的人不配。
妹妹當日如此對我說。
我是花神讓道,就該得到天下麼?
得到了天下,當了皇帝,又能如何?父母能死而複生,妹妹能更快活些麼?要當好皇帝必定要勤政,恐怕連陪妹妹的時間都要少了,恐怕連練字的時間都要少了。
諾大一國,責任何其重大,事事都要報我決斷,我能否一一英明決斷?若到時我不能,隻怕又是苦了天下百姓。
妹妹忽推開言眺手,惱怒道:“猜不著,不猜了!”轉向我笑道:“哥哥,等你當了皇帝,我就是長公主,天下還有誰比我更尊貴?”
她的笑容在燭光照映下仍如曦光破曉,我心中不禁微微一顫。不錯,我當了皇帝,妹妹的心願達成,不知會如何開心。
從小到大,她要我做的事,我沒有不答應的。
我再無迷茫猶豫,堅定應道:“正是,你是將來的長公主,尊貴無人能比。”妹妹一笑,朝我伸手過來,迷糊道:“恩,我是長公主……”身子一歪,已是在桌上睡著了。
我叫來群玉,讓她扶妹妹回房睡覺。看向蕭疏離時,她臉頰業已微紅,頗有酒意。我順口道:“還有五妹,也是長公主。”
蕭疏離微微一笑,並不答話,伸手取了一個石榴,用銀刀慢慢剖開。她手法卻已遲鈍,一個不慎,剝下的數粒石榴籽從她手中滾落,撒在桌上。
衣袖一緊,已被言眺抓住,他迷蒙的雙眼看著我,眼眶卻漸漸紅了。我有些詫異,他已開口道:“三哥,我也知曉我惹了禍,你罰我是應該的,是為我好。”
我早已氣消,笑一笑道:“你知道便好。”
他又嘟嘟囔囔地道:“三哥雖然罰我,畢竟沒有拿我當外人,一到中秋,便將我找了回來,一起過節團聚。”
我聽他難得如此懂事,有些欣慰,道:“你我既已結拜,自然是一家人,中秋夜自然該一家團圓。”
他卻又道:“可是我自己的哥哥姐姐,卻從來不肯和我一起過中秋。”他語聲忽轉哽咽:“他們一家人寧願偷偷出去,在外麵團聚,隻單單撇下我一人。他們之前對我必恭必敬,之後不聞不問。無論我年幼時惹多大的禍事,他們從來也不責罰我。我知道,我在他們眼裡,一直都是一個外人。”
我不禁訝然,向蕭疏離看去,她皺了皺眉,道:“四哥醉了,滿嘴胡話。”
一陣秋風吹過,頗有蕭瑟之意。我見言眺適才嫌熱脫了外單,如今受風難免會著涼,於是解下自己鬥篷,披到他肩上。
言眺拉緊鬥篷,仿佛這區區一件鬥篷是一條厚厚棉被,又是一根救命稻草,又道:“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
看今後我們得了天下,他們又拿什麼嘴臉來對我?三哥,你得了天下,我要做你的一字並肩王。”身子慢慢滑下圓凳,幾乎坐倒在地。
我想扶他起來,他卻不願起來,順勢趴到我腿上,仰頭含糊不清地道:“三哥,其實你對我很好,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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