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腹話語卡在喉間,金顯榮隻來得及發出一個“啊?”
想到此處,金顯榮心中歎息。
陸曈笑笑,從醫箱裡捧出一隻小酒壇那麼大的瓷罐,
“是。”
仆從說陸醫官到了時,金顯榮還愣了一下,一時踟躕不定,沒有如往常一般熱絡地迎上來。
陸曈默了一會兒,問:“你呢,沒有被為難嗎?”
她語調輕鬆,陸曈也不覺微笑。
從前是兩三月一次,這回還不到一月,他就又想念“自由”的味道了。
醫官院還是老樣子,門前賣端陽節物的鋪子裡還有些剩餘的雜貨未賣完。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又有紫蘇、菖蒲、木瓜切成碎末,和上香藥,盛在梅色木盒之中。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該來的遲早會來。”
林丹青歎了口氣,黯然開口:“他調至醫案閣了。”
陸曈隨著這醫官到了崔岷的屋子,醫官敲了敲門,須臾,聽得一聲“進來”,陸曈便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金大人近些日子身子覺得如何?”陸曈問。
……
十有八九,是陸曈也意識到得罪戚家,不想連累自己才主動劃清乾係。
陸曈點頭:“萬幸。”
戚玉台看也沒看她一眼,邁步從她身上跨過,低聲罵了一句。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一日,擒虎撲咬陸曈,明明已經奄奄一息,眼看著她離死不遠,卻在最後關頭,那個柔弱女人像瘋了一般回撲擒虎,抓著她的花簪一下又一下地捅死了擒虎,他上前去喚擒虎的名字,那女人在血泊中猛地抬頭,那一刻她的眼神——
陸曈低頭看手中紙頁。
夏藐過後,一連又過去大半月。門前榴花日漸緋紅,轉眼到了五月五。
先是黃茅崗圍場使奸人混入、玩忽職守的戍衛首領,曾是父親舉薦之人,惹得陛下猜疑,父親上朝自證清白。後是不知是誰往禦史案頭上了折子,搜羅盛京近幾年惡犬傷人事件,雖未提及戚家,卻含沙射影得幾乎是明示。
看不清形勢時不可貿然站隊,最好的辦法是明哲保身兩邊不得罪,那麼陸曈,他就需要敬而遠之了。
陸曈來到司禮府的時候,金顯榮正坐在躺椅上胡亂罵人。
陸曈道:“院使。”
過了一會兒,崔岷放下手中醫籍,抬起頭,掃了她一眼身上的醫箱:“司禮府行診去了?”
誰知飛來橫禍,黃茅崗夏藐,陸曈一簪子戳死戚玉台愛犬。
他在朝為官也有這麼多年,看的清楚,此事已經不僅僅是樁風月新聞。
窗戶被推開,屋中靈犀香的香氣卻像是怎麼都散不儘似的,若方沉重巨石,壓得人心生焦躁。
就算是狗,隻要姓戚,那也就不是條普通的狗。
父親明明知道一切,卻不肯為自己出頭,隻顧著戚家的名聲。
這五六日,戚家發生了不少事。
醫案閣之於醫官院,比之南藥房好不了多少。醫官們在此保養陳年醫案,防止蟲蛀及變質,說到底,也就是做些掃灑清理的活計。
……
正惋惜著,麵前人又道:“金大人的香丸可用完了?”
若說在南藥房裡過的是苦日子,調去醫案閣的醫官倒不至於受苦,但見不著人,行不了醫,也算是前途到頭,升遷無望了。
林丹青臉色一鬆:“誰敢為難我呀。”
戚玉台忽地打了個冷戰。
從司禮府回來,已經快近中午。
金顯榮一愣,“那什麼春夢啊?就剩一顆了。”
金顯榮心頭正盤算著要怎麼委婉地表示想換個醫官來施診為好,就聽麵前人道:“金大人,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施診。”
林丹青想了想,“也是。咱們小心點就是。”說著,又探頭看陸曈手中的奉值冊子,“不過,你傷才好,剛回醫官院就給你安排施診了嗎?這也太著急了吧!”
可就算沒將他放在心上,難道連戚華楹也不管?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愈,之後尋常尋常調養,其他醫官也能開方子。隻要日後稍稍節製,不會再如以前一般。”
戚玉台聽外頭傳得那些流言,又恨又妒,割了幾個人舌頭方才發泄。
朝中麻煩接踵而至,三皇子更趁此機會落井下石,陛下本就偏心三皇子元堯,戚家一時自顧不暇。
他慢騰騰直起身,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下,看著對方的目光閃躲,很有些避瘟疫的模樣。
彆人不清楚門道,金顯榮卻有宮裡的消息打聽,戚家有意要和裴家聯姻的。
平日勾畫奉旨冊子的都是常進。
回到醫官院,免不了人情往來。而盛京官場的人情往來,大多都要看戚家臉色。
陸曈搖了搖頭。
他望著對方,兩道眉毛深情浮起,款款開口:“陸醫官,我人微言輕,幫不上你什麼忙,實在慚愧。希望你不要怪我。”
陸曈收回墊手腕的絨布。
明明炎熱夏日,他竟渾身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老管家勸他:“小公子,女醫官不過一介平人,縱然不做什麼,以戚家之名聲,醫官院也會有人處處為難,未來日子並不好過。”
陸曈望向他,頓了頓,道:“圍場一事,多謝金大人開口相助。”
很難,但沒有辦法。
林丹青看見她也是一愣,匆匆拉她到一邊,小聲道:“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又狐疑打量她一番,“身子這就好全了?”
那可是戚家的狗!
金顯榮擰起眉頭,兩道斷眉翹得飛起。
隻是發泄過後猶自不甘。
陸曈低頭,伸手合上醫箱蓋子,把那隻空瓷罐和剩下唯一一顆“池塘春草夢”一並鎖在箱子中,才抬起頭。
陸曈在西街同杜長卿他們一起過完端陽,才背著醫箱回到了醫官院。
不久前圍獵場上,他曾為自己說過一句話。
若非美貌,想來也不會讓眼高於頂的昭寧公世子另眼相待,還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戚玉台打起了擂台。
本來麼,當時戚玉台想拿死狗一事問罪陸曈,金顯榮本著不能讓自己再生父母丟了性命大著膽子出聲一句,想著到底一同在戶部這些年,戚玉台縱然對自己不滿,但也不至於就遷怒自己至結仇地步。
林丹青見狀,忙出聲寬慰:“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醫官院調換職位是常有的事,再說常醫正那性子去醫案閣也好,省得天天和這幫腦子有病的打交道。他走時還跟我說,先前就羨慕禦藥院的石菖蒲混日子也能拿俸祿,這下正合他意,全當提前養老,也不必整日忙忙碌碌,熬得頭發都掉光……”
陸曈一怔。
然而享受的時候有多極樂,克製的時候就有多難受。
何曾想最後關頭,裴雲暎插了進來。
冷酷、猙獰,充滿濃濃怨毒之色……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有大半月沒來,香丸剩的不多,我把玉台香爐剩的最後幾顆都給刨出來點了。就剩最後一顆,實在舍不得用……陸醫官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屋中遲遲沒有聲音。
崔岷坐在桌前,仍是一副平靜的、淡泊的神情,陸曈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一絲隱晦的快意、或者說幸災樂禍來。
“去吧,”他說,“彆讓嚴大人等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