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微躬的脊梁這時覺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額。
身上冷汗涔涔。
……
最後一絲晚霞沉沒,月亮升起來。
醫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醫官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小樹林裡綠枝搖曳,四下無人,心腹沒在醫官院裡,今日他去太師府行診,本該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醫官院中的藥香似乎能讓他安寧一些。
他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屋中書架、桌上,高高堆著醫籍,自他當上院使起,四處搜集各類醫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這項喜好,常常花重金買來送與他。旁人都說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類醫籍都收歸太醫局所有,如崔岷這樣平人醫工,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因此得進翰林醫官院後,便要將過去不曾習得的醫經藥理統統補上。
但他並非如此。
他隻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來。
新編醫籍寫到一半,方子怎麼改都不滿意。事實上,《崔氏藥理》問世後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慮。
平人醫工在醫官院中舉步維艱,年年太醫局都有新進醫官使,那些年輕學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單是如此也並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優渥者,也並非全都是庸碌之輩,其中不乏醫術佼佼,天賦過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紀珣。
想到紀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這位年輕的天才醫官剛進醫官院便展露驚人天賦,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醫道上不同見解不顧場合直言不諱,好幾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錯漏,讓崔岷難以下台。
偏偏紀珣家世不差,縱是他想懲處發落,也尋不到時機。
他無法發落紀珣,隻能看著對方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心中越發感到焦慮。隻好決定再寫一本醫籍。
一冊是偶然,兩冊,至少他院使之位,暫且無人動搖。
崔岷是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藥方越是出不來。他如一個江郎才儘的老秀才,筆下墨汁都泛著股朽意。於是他四處搜羅孤僻醫本,見多識廣,彌補自己枯乏的才智,試圖證明自己並不平庸。
書上寫: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與庸也。
這世上怎會人人都是天才,隻要他勤勉努力,與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區彆。
他是這麼想的,然而數載過去,崔岷悲哀地發現一件事實。
天才與庸才,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紀珣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隻覺院使之位搖搖欲墜。紀珣出身好過自己,同樣醫術,年輕的世家子弟,比日漸老去的平人醫工更適合做醫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漸漸認命之時,太師府上公子戚玉台出事了。
戚玉台不知衝撞何物受驚,妄言妄語,戚太師請他於府上出診,崔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用心醫治數日,戚玉台果然痊愈。
戚清對他很是感謝。
這感謝表現在,當宮中有人提醒紀珣如今可以擔任醫官院副院使時,戚太師出聲阻攔了。
崔岷心領神會,這是太師府對自己的回報。
之後幾年,他院使之位,再無人覬覦。
崔岷明白,這是太師府的功勞。然後午夜夢回,偶爾卻仍覺難安。
宛如空心之人被迫走上高位,知曉內裡無處可撐,總是膽戰心驚。
直到今日,擔驚方成現實。
戚玉台再一次發病。
這次發病比上次更為嚴重,數日下來不見半點起色,崔岷自己也焦心。癲疾本就難治,戚玉台是因為自小到大用著靈犀香梳理情誌,保持清醒,然而一旦頻繁發病,藥石難醫。
很是棘手。
崔岷想起傍晚時在戚玉台屋中,戚清說的話來。
他問他:“玉台的病,究竟治不治得?”
那不是在問他治不治得,是在問他還想不想活。
崔岷嘴唇蒼白。
他心中清楚,戚清尋他而非紀珣去醫治戚玉台,絕不是因為認為他的醫術大過紀珣,不過是在戚清眼中,他比紀珣更易擺布。
紀珣身為世家子弟,有家世作支撐,會認真醫治戚玉台,卻不會如自己一般在戚玉台醫案上作假。
也不會幫著隱瞞戚玉台癲疾的事實。
那個太師府最想掩埋的事實。
他如今還活著,不過是因為太師府需要他,倘若戚玉台真就一病不起,再也無法恢複神智,他也活不了。
貴族病者出事,平人醫工陪葬,一貫如是,哪怕院使也沒什麼不同。
崔岷抓了抓頭發,一向平淡出塵的臉滿是焦躁,生出些窮途末路的緊張。
要是有新方子就好了,若有能治迷惘狂態的新方子就好了。
可惜他自己寫不出來,此病又難治,這些年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並無能做出新方者,就連紀珣也並未在此道有解。
通過春試的新人也不行……
春試……
忽然間,崔岷神色一動。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不知想到什麼,提著燈籠轉身出了門,疾步穿梭在小樹林,直到醫案庫門前,打開門鎖走了進去。
醫案庫中無人,細小灰塵伴隨陳舊墨香縈繞鼻尖,崔岷繞過廊架,幾步走到一處木櫃前,用鑰匙打開櫃鎖。
木櫃裡整整齊齊疊放一堆堆卷冊。
這是曆年太醫局春試,學生們的九科卷麵。
崔岷把燈籠放到地上,俯身翻找起來。
他找得很快,一封封考卷飛快翻過去,夜色裡隻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不多時,響聲兀然一停。
崔岷從那疊厚厚的卷冊中抽出一封,顫抖著手拿到燈籠下。
燈色微弱,他眯起眼睛,就著欲墜火光一字一字挨著看過去,而後,神色漸漸激動起來。
“找到了……”
男子無聲囁嚅著嘴唇,眼中是罕見的欣喜。
考卷上字跡潦草,被撕掉封條的名字一行,朦朧燈火照過,搖晃的模糊漸漸清晰——
陸曈。
……
“什麼聲音?”
宿院裡,陸曈看向木窗方向。
“老鼠吧。”林丹青坐在窗前看書,聞言伸手把窗戶掩上,“這兩日天熱,醫官院裡老鼠多的是,前兩日打掃,堂廳牆洞裡拖出好大一捧花生,還有小半袋米,還有我吃了一半不見的核桃。”
“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丹青罵了一聲,“儘乾些小偷小摸的事。”
陸曈淡淡一笑。
“說起來,剛才看院使屋子的燈還亮著。”林丹青往外看了一眼,“都這麼晚了還回醫官院,院使還真夠努力的。”
豐樂樓大火後,崔岷常常不在醫官院中,院中事務忙不過來,連常進也被從守書庫調出來。暫且恢複職位。
“聽說戚玉台病還未好,我看,多半還嚴重得很。否則院使何至於此,這都幾時了,從前可不見他熬這麼晚。”
又歎氣:“不過,病情那麼嚴重,想來崔院使將來一段日子還是很忙。”
窗外夜靜風幽,悄無聲息,唯有樹林疏蕩黑影,把頭頂月色掩埋。
陸曈翻過一頁書,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的確,”她說:“他應該很忙。”
”吾姿之昏……”——《為學一首示子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