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暎不可思議:“難道你一早知道戚玉台有瘋病,所以提前布置?”
陸曈搖頭。
鮮少看見麵前人一臉不解的模樣,陸曈喝了一口茶,慢慢開口。
“春試時,我不知道戚玉台宿有癲疾,我隻知道,崔岷是個會竊人藥方的小人。”
“我雖寫了十副新方在每科考卷下,以誘對方貪心上鉤,卻也故意留下缺陷。”
她神色平靜,語氣卻有些嘲諷。
“崔岷是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小人,就算拿到方子,雖有益處,卻未必能補上缺陷,待那時,不得不尋求寫藥方的主人幫忙。如此一來,我對崔岷來說,永遠都不會成為廢子,永遠,留下一線生機。”
陸曈放下茶盞。
“我沒有殿帥想得那般厲害,能提前預料將來發生之事。崔岷會用此方給戚玉台治病,也出乎我意料。是老天將機會送到我麵前。我將計就計而已。”
“行事之前,留下後手。畢竟,一幅方子,要想得來,也是很不容易的。”
屋中安靜。
裴雲暎盯著她半晌,忽而低下頭,忍不住笑了。
“將欲敗之,必故輔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
青年笑吟吟看著陸曈,語氣是真切的欣賞,“現在想想,當初我得罪你時,你應該對我手下留情了吧?”
以陸曈之手段,若有心對付一人,還真是很難脫身。
“殿帥謬讚。”
“那藥方有什麼問題,他會瘋嗎?”
“或許。”
裴雲暎點頭。
“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他微微後仰身子,像是不經意開口,“原本還想著,有沒有能用得上我幫忙的地方。現在看來,全無我用武之地啊。”
他歎氣,“陸大夫實在太厲害了。”
這人倒是很會說好聽的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裴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總是勞煩殿帥,也於理不合。”她客氣了一下。
“你是我債主嘛。”他說。
陸曈深吸口氣。
沒見過有人上趕著還債的。
她道:“人家是抱者倦矣,施者未厭,怎麼到了殿帥這裡,還反了過來?”
“陸大夫不領情?”
“我隻是不想殿帥辛勞。”
“這麼為我著想啊。”
他點頭,身子微微前傾,手撐著下巴看著陸曈,一雙明亮眸子盈滿笑意。
“既然如此,”他慢騰騰道:“當初殿帥府門前,你用我刺激董家小少爺的時候,怎麼不嫌我辛勞?”
此話一出,陸曈陡然怔住。
她是曾在殿帥府門口拿裴雲暎做了一場戲,好叫董麟死心。
但當時裴雲暎表現得十分平靜,事後也不曾提起,她便以為裴雲暎其實並未看到,隻以為她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沒想到他竟全看在眼裡?
陸曈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知道?”
那他還裝得若無其事!
裴雲暎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長:“差點都要親上了,如此非禮我,我應當不知道嗎?”
“我這清清白白的名聲,可都被你糟蹋了。”
陸曈一瞬火冒三丈。
這一刻,倒是有些明白紀珣為何看裴雲暎不順眼了。
這人就喜歡看旁人出糗。
她忍怒開口:“說得也是,殿帥清譽高潔,不過,既然如此守身如玉,當時為何不推開我呢?”
他明明可以直接推開她。
他仍撐著頭,像是很樂於見到她發怒模樣,不緊不慢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陸曈皺眉:“假話是什麼?”
“假話就是,太府寺卿先前傳我閒話,我也看董家不順眼。他們家少爺傷心,我就開心。”
無聊。
陸曈問:“那真話是什麼?”
“真話就是……”
他眉眼含笑,定定盯著陸曈,深邃眼眸若一潭清冽湖水,被窗外清風一吹,漸漸蕩起盈盈漣漪。
陸曈心中一動。
似乎有清淡酒香和他身上的蘭麝香氣一同傳來,芬芳使人一瞬恍惚。
裴雲暎仍靜靜凝視著她,夏末午後十分安靜,窗前蟬鳴把林間綠意也帶出一分燥意。
連胸腔和臉龐也漸漸泛出些熱來。
“你猜。”他說。
“”
夏日午後,蟬聲嘈雜。
太師府中,戚玉台屋裡,榻上人翻了個身,有些煩躁地自榻上坐起。
戚玉台眉眼焦躁。
距離他病好回司禮府,已近半月了。
這半月來,他每日晨起去司禮府,黃昏歸家。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已恢複原位。
戚玉台卻知其中煎熬。
從前父親雖也管束他,但去司禮府時,尚能尋得一兩絲喘息機會。如今卻不然。
自打他病愈出門後,戚清便派貼身小廝並護衛守著他。去司禮府也一道,表麵同外人說是還需煎藥補養身體,實則戚玉台自己心知肚明,父親分明是監視。
怕他再度發病,怕他大庭廣眾之下又犯起瘋病來,丟了戚家的臉,才讓人一步不離跟隨,若有意外,即刻將他帶回府去,保全戚家顏麵。
顏麵。
戚玉台自嘲地冷笑一聲。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不是沒聽到,父親一向愛惜名聲,如今他在胭脂胡同被人當笑話猴戲一般觀賞,父親惱怒失望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些,戚玉台就覺腦子生疼,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中炸開。越是如此,越是懷念被一把大火燒毀的豐樂樓。
他又想服散了。
隻是眼下父親看他看得更嚴,彆說服散,連單獨出門的機會也沒有,隻能作罷。
罷了,等後日得了機會,讓華楹想法子幫他出門一趟解解悶好了,他這樣想。
想到戚華楹,不免就想到了那個令妹妹傷心的罪魁禍首女醫官。
恰好仆人送來煎好新藥,戚玉台就問:“近來那個陸曈如何?”
若沒有豐樂樓撞上那場大火,他早已開始收拾那個低賤醫女了。窮街巷口出來的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讓戚家的掌上明珠傷心,縱然有裴雲暎護著,他也要想法子叫對方丟一層皮。
誰知突逢意外,耽誤時日,倒是讓那女人多蹦噠了幾日。
身側仆人回道:“回少爺,陸曈已離開醫官院了。”
戚玉台拿藥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什麼?”
仆人垂首,將近些日子醫官院發生之事儘數道來。
言畢,戚玉台喃喃:“竟離開了。”
他還沒開始動手,陸曈就已不在?
這或許是崔岷動的手,但裴雲暎身為陸曈的靠山,竟也沒阻攔?
不對,應當是阻攔的,否則陸曈既敢給崔岷潑臟水,這時候理應早就被徹底趕出醫官院,或是挨板子,不會隻停職三月。
崔岷還是有所忌憚。
戚玉台神色不屑,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
這樣也好。
陸曈在醫官院時,皇城裡有裴雲暎盯著,還有那個紀珣,有些事倒是不好動手。
如今流落西街,西街到處都是平人,魚龍混雜之地,想要對她動手輕而易舉,比在醫官院更方便。
思及此,戚玉台便舒心起來,連平日覺得苦味難當的湯藥,此刻看著也順眼幾分。
“好。”他抬起因生病蒼白的臉,略顯青黑的眼睛在這一瞬,閃著莫名的光,竟有幾分瘮人。
“也算好消息。”
他一麵說,一麵伸手拿起托盤上的藥碗。
烏褐色湯藥粘稠,盛在瓷白藥碗中,越發顯得像攤腐臭淤泥,甫一湊近,苦氣頓時盈滿鼻腔。
良藥苦口,可這藥苦的,比之毒藥更甚。
戚玉台暗暗罵了一句崔岷,仰頭閉著眼,將碗中湯藥飲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