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大人為官清慎、風期高亮,願借太師大人之名,還苗副院使一個清白,將當年之事公諸於眾,讓小人崔岷自食惡果。”話音落地,戚清眉心微動。
他問:“你在和老夫談條件?”
他讓她提條件,金銀財物,已是對她十分客氣。
她竟然要拿發落崔岷做條件。
實在無知無畏。
陸曈低眉:“下官不敢,隻是崔岷此人,睚眥必報,若下官回去,或許哪一日被崔岷陷害中傷,落得當年苗良方一般下場。崔岷一日安然,下官便一日不敢回醫官院。除非崔岷離開,否則下官寧可就此在西街坐館,永遠不回醫官院。”
永遠不回醫官院。
多麼天真的話,卻讓眼前老者慈和的臉色一瞬冷沉下來。
這是威脅。
如果他不發落崔岷,她就拒絕醫治戚玉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陸曈抬起頭,聲音不卑不亢。
“器要有用,則貴賤同資。對大人來說,崔岷與下官並無區彆,與其用一個隻知竊取他人藥方,並無真才實學的庸醫,倒不如用更好的人,不是嗎?”
戚清靜靜看著她。
午後日頭正盛,漸漸遠處飄來濃雲,明亮街道一瞬布滿陰霾。
沉默良久,他笑起來。
“陸醫官好膽色。”
戚清盯著陸曈,語氣充滿欣賞:“老夫有一女兒,年紀與你一般大,若她也有你這般聰敏,老夫也就放心了。”
陸曈隻稱不敢。
他點頭:“你堅持公義,很好。崔院使入醫官院多年,若你所言不假,崔岷真有竊人藥方之舉,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老夫也必還你們一個公道,將當年之事公之於眾。”
他站起身,扶著藤杖,意欲離開。
陸曈叫住他:“大人忘了藥包。”
“不用了。”
戚清微笑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待陸醫官一解老夫心疾,想來老夫症像,自會不藥而愈。”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看陸曈,隻慢慢地邁出鋪子,一點點消失在李子樹下。
直到門前再也看不到戚清的背影,陸曈麵上笑容倏爾散去,冷冷看向桌上茶碗。
茶碗裡,淺褐茶湯清亮,平靜沒有一絲漣漪。
戚清從坐下到離開,不曾飲下一口。
格外謹慎。
她垂眸,鬆開藏在袖中攥緊的拳。
掌心全是汗水。
……
馬車上,戚清微闔雙眼。
太師府中夏日銅牛常置冰塊,涼爽舒適。西街日頭卻毫無遮掩,哪怕仁心醫館因門前枝影並不炎熱,但在那狹窄的藥鋪呆著,還是與往日不同的憋仄。
管家握著絲帕,輕輕替他拭去額上汗水。
“大人,陸曈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話。”
“怎麼……”
戚清仍閉著眼,淡淡道:“她絕不可能是為苗良方而來。”
如陸曈所言,被崔岷盜走藥方是偶然,而因這偶然出現的破綻,她拿來做與戚家交易的條件,一切不過是為了苗良方出氣。
但若隻是為苗良方出氣,何至如此得罪太師府。
一個人付出遠大於所求,其中必然有鬼。
管家疑惑:“可在此之前,她的確不可能知曉少爺病情。”
戚清不語。
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陸曈不可能在春試就開始布局。
“老爺,”管家道:“無論她所圖何物,如今少爺病著,崔岷毫無辦法,這醫女嘴上說能治,可形跡可疑,不知是真是假,您真打算讓她給少爺治病?”
“治。”
戚清撚動佛珠,“崔岷已無用,可棄。玉台亦如此,不如給她試試。”
管家心一凜,不再作聲了。
佛珠溫潤,戚清靜靜看著,眼前卻浮起方才女子鎮定麵對他時的模樣。
不管是不是自作聰明,其鎮定與從容,當年已當了院使的崔岷亦不能做到此種地步。
陸曈其實說的沒錯,她比崔岷更有用。
可惜出身平人,若是戚家的女兒……
偏偏姓陸。
姓陸……
撚動佛珠的手一頓,戚清猝然睜眼,問:“先前在豐樂樓死了的那個良婦叫什麼?”
“叫陸柔。”
“陸柔,陸曈……”
戚清眸色微變。
“大人是懷疑她是常武縣陸家人?”管家不解,“可良婦一家是常武縣人,陸曈是蘇南人。”
戚清皺眉。
陸曈的確是蘇南人。
他也曾懷疑過此女來曆,然而方才藥鋪中試探,她已打消他的疑慮,的確是蘇南人不假。
何況當初派去常武縣的人回來說,常武縣陸家確無其他親眷,僅有的遠親劉鯤一家,也死的死瘋的瘋,早已離開盛京。
但,過於天衣無縫,本就是一種古怪。比起證據,他更相信自己活了幾十年的直覺,這直覺幫他在過去多年躲過災禍,使得戚家如今仍在飄搖世間安好無虞。
“再派人去一趟蘇南。”
“問問蘇南醫行,有沒有一個叫陸曈的醫女。”他說。
……
夜幕四合。
崔府裡,崔岷坐在書架前的地上。
滿地都是醫書藥理,滿地都是狼藉。就在一片狼藉裡,崔岷席地坐著,忘我地埋頭翻找麵前摞成山的醫書,眼底都是血絲。
自打他白日回府後,就將自己關進書房,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發瘋般翻遍醫書。
夫人與兒子都已來勸過他幾回,他置若罔聞,仍然奔忙不休。旁人都說他是魔怔了,隻有崔岷自己心中清楚——
沒有時間了。
他快沒有時間了。
太師府要他在祭典前讓戚玉台恢複清醒,那已十分緊急,而陸曈更可怕,她隨時會將自己取而代之。
天才想要代替庸才,總是輕而易舉。他苦心經營多年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不堪一擊,崔岷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狂亂地翻找,嘴裡喃喃:“我可以的,我也可以做出方子……”
他是院使,他做了這麼多年院使,醫官院的醫籍醫案都看過,他也是憑自己真才實學考上春試紅榜,不可能連一個平人背景的年輕醫女都比不過。
他一定能治好戚玉台,隻要再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門外忽而傳來隱隱吵嚷聲,伴隨驚聲尖叫,緊接著,“砰——”的一聲,書房大門被人毫不留情踹開。
崔岷霍然轉頭。
沉重木門在崔岷驚駭目光中轟然倒下。
一隊紅衣官差湧了進來,為首的官差看一眼地上狼狽憔悴的人,語氣冷酷如冰。
“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有人舉告你盜取下屬醫方據為己用,中傷誣陷同僚——”
“不——”
不等觀察說完,崔岷就跳起來,打斷他的話。
像是一直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長時間的不眠不休已讓他瀕臨崩潰,腦中最後一根弦崩裂,他跳起來,推開麵前官差就想往外跑。
下一刻,脊背傳來一陣劇痛,他被人一腳踢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劇烈疼痛令他方才的狂暴一瞬散去,倏然清醒許多。
官差們湧進屋中,在書房中迅速翻找,一本本醫籍全被拂落在地,他精心搜羅的花瓶被砸地粉碎。
一隻靴子踩著他的臉,將崔岷的臉踩得貼了地,他恍然看著屋中一片狼藉,看著看著,驚覺時日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苗良方出事的那一日。顏妃宮裡的人衝進醫官院,將正在醫案庫整理醫籍的苗良方推倒,匆忙慌亂中不知是誰踩了苗良方腿骨一下,痛得苗良方大叫,這叫聲卻像是取悅了那些官差,他們故意在他小腿上碾磨,聽他痛苦慘叫。
那時苗良方也被人這般按著,臉貼著地,像是察覺了他的視線,努力偏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崔岷,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年輕的崔岷冷眼看著,曾經的摯友被人踐踏在地,雙眼通紅,如氈板魚肉任人宰割。
一如他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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