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這麼樁驚心動魄的消息,眾醫官都有些不平靜,聚在一處低聲議論。陸曈放下藥碗,向著常進走去。
常進正站在外頭,見她來了,轉過身來。
“醫正,”她停了停,聲音放輕了些,“驛站傳來的消息裡,可有提過太師府的近聞?”
常進驚訝地看她一眼,很快恍然,看了下遠處茶坊裡烤火的醫官們,才湊近低聲道:“提了。”
他說:“三皇子弑君一案,株連蔓引,帶出了不少朝臣。戚家也在其中為三皇子出力,凡與太師府有接觸的列侯通緝,坐黨夷滅。戚家抄斬三族。”
陸曈愣了一會兒。
明麵上,戚家分明是太子的人,然而朝堂之爭,一旦落敗,牽連下來,想給一個人定罪易如反掌。
她從蘇南回到常武縣,又從常武縣殺至盛京,步步為營,處心積慮,接連除掉柯承興,殺了劉鯤,扳倒範正廉,最後設計讓戚玉台死在自己父親手裡。
如今,戚清也死了,她最後一個仇人消散於世間。
大仇徹底得報,她做完一切,本該覺得快意,然而那快意之後,卻如遠處結了薄冰的蜿蜒大河,蒼蒼茫茫,不知流往何方。
見她不語,常進低聲寬慰:“陸醫官,這回待你回到盛京,倒不必擔心戚家遷怒於你了。”
戚家敗了,不會有人再替戚家出頭。
陸曈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走開。
常進見狀,問:“陸醫官可還有彆的事?”
沒了火盆,外頭風一吹尚覺冷意,陸曈頓了頓,才輕聲開口。
“醫正,可還聽到裴殿帥的消息?”
常進一怔。
陸曈和裴雲暎的傳言,醫官院都傳遍了。陸曈一向對他事冷淡,居然會主動詢問裴雲暎的消息,看來二人間,或許有情。
“他去岐水了。”
“岐水?”
“岐水兵亂,先前陛下派振威將軍前去平亂,三皇子犯下如此罪責,陳國公一脈全被牽連,陛下收回兵權,令裴殿帥趕往岐水,數日前已出發了。”
“他們腳程快,岐水與蘇南隔得不遠,或許比咱們更早到達目的。”
陸曈沉默,常進看著她,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寧王登基,三皇子一脈牽連甚廣,裴雲暎卻似未受太大影響。陛下甚至還安心讓裴雲暎帶兵去岐水,分明是要重用。
那位年輕的指揮使本來就前程大好,經此更是不可限量。可陸曈卻是平人之身。
身份之彆,有時大過一切。
他沒再說什麼,心中微微歎息,掉頭去與茶坊主人說話了。
陸曈回到茶肆。
屋子裡,火盆熱烘烘的,林丹青見她回來,遞給陸曈一個湯婆子,側著身子問:“你同常醫正說了什麼?”
“問了救疫的事。”
陸曈低頭,抱著湯婆子,溫暖熱意順著指間漸漸蔓延過來,冷熱交替,一時令人有些恍惚。
裴雲暎竟去了岐水。
他是寧王的人,暗中籌謀許久無非為的就是這一刻。如今大局已定,寧王登上皇位,待他一如往昔,是件好事。
他更有能力去做想做之事,保護自己想保護之人。
身側傳來林丹青的聲音:“這天兒真是越來越冷,原以為南地比咱們盛京暖和,怎麼冬日比在盛京還要難熬。”
她搓了搓手,看著外頭肆掠北風,小聲嘀咕:“不知到了蘇南,會不會下雪啊?”
陸曈抬頭。
天陰沉沉的,南地冬日很少下雪,蘇南最近一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
六年前,大寒,她第一次遇到裴雲暎的那一天。
陸曈低眸,伸手撫過心口,那裡,有殘留遺痛隱隱傳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在盛京,沒想到最後卻是蘇南。
故事開始之地,終於故事結局。
或許,死在那裡也不錯。
……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立冬。
清晨,街上起了霧。
大霧也是灰蒙蒙的,落在人身上,刺骨逼人。
沿街兩邊家家戶戶屋門緊閉,本該嘈雜熱鬨的早市死一般的寂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漸有濃煙漸起,夾雜皮肉燒灼的焦氣,滾滾灰煙飄向上空,把天空也凝出一層厚重的霾。
蘇南縣尉李文虎站在城牆下,低聲罵了一句。
“方子,”他問身側人:“都這個時辰了,他們不會不來了吧?”
站在他身側的中年男子一身皺巴巴長衫,臉色已凍得發青,不住跺腳搓手,神色卻很堅持:“再等等。再怎麼今日也該到了。”
李文虎看向空無一人的城門遠處。
蘇南遭了蝗災。
蝗災毀了莊稼,沒了糧食,很快就鬨起饑荒。
朝廷分發下來的賑災糧銀遲遲不到,蘇南疫病先來。
這疫病來勢洶洶,不過數月,城中死者過半。
州府的刺史說了要派人救疫,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至,死人越來越多,縣衙也未能幸免,終於在某個夜裡,知縣帶著一家老小偷偷出城,再也沒回來。隻剩下縣丞蔡方和縣尉李文虎麵麵相覷。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蘇南又分外冷,日日陰雨,堆積的屍體燒也燒不完,寒餓而死的貧民又添了不少。蘇南醫行藥材告罄,大夫也接連病倒,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整個蘇南恐怕會變成一座空城。
“我看,他們不會來了。”李文虎原本壯實的身體在連日奔波下已瘦了一大圈,腰帶也明眼可見的鬆弛,“朝廷要是心裡有咱們,怎麼會拖到現在?幾月前就說派人救疫,連個鬼影都沒看見,我看,是想咱們自生自滅得了!”
他又看一眼蔡方手裡提著的饃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城裡每天餓死那麼多人,你還給他們準備饃饃,說不定盛京裡的金貴人,瞧也瞧不起這窩頭,還他娘費什麼勁!”
蔡方搓著手道:“你少說兩句!”
“咋,還不讓說?”
李文虎不喜歡盛京的官。
蘇南出現疫情後,知縣第一時候向朝廷求援,通判、知州、知府一層層報上去,到盛京已是多日後之事。盛京官員每日忙著軍國大事,沒心思在意小小一縣的死活。
中間倒是來了幾位從盛京而來的、所謂治理蝗災的“大官”,在蘇南呆了三五日就回去了,吃光了縣衙他們半月口糧,洋洋灑灑寫了封《治蝗論》。
縣衙如獲至寶依言照做,屁用沒有。
有了前車之鑒,李文虎再看盛京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便格外不屑,那些醫官自小在太醫學進學,多半家世不差。有如此家世之人,怎會放心讓兒女來此疫地冒險,此次派遣而來的醫官,要麼是被迫不情不願,要麼,便是醫術平庸的無能之輩,醫官院的棄子,趕鴨子上架的無能之輩,和先前那些人一樣。
“要等你自己一個人等,”李文虎撂挑子不乾了,“我回去搬屍體,刑場昨日擺的屍體快堆滿了!”
他掉頭要走,才走了兩步,忽聽得身後蔡方喊了一聲:“來了!”
來了?
李文虎回頭。
遠處,城門外數百步之地,漸漸行來一隊車馬。
這車馬走得不算快,但在數月來杳無一人的蘇南城而言,如在長久陰霾後陡然出現的一絲鮮活日頭,登時照亮城門前二人的眼。
車馬“咕嚕嚕”近前,在城門前停駐腳步。
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身穿棉袍、頭戴棉帽的中年男子。
“你們……”蔡方激動上前。
男子朝蔡方拱手,聲音客氣有禮。
“在下翰林醫官院醫正常進,受朝廷之命,領醫官院隨行醫官,前來蘇南治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