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很平靜。
風在外頭呼嘯,窗外一片月白。他的話光是聽著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向往。
陸曈眼眶慢慢紅了。
她做完一切,她步步走向泥潭,安靜地等待泥水慢慢沒過發頂將她吞沒,卻在最後一刻看見有人朝她奔來。
他跪倒在岸邊,讓她看沿岸花枝燈火,遙遙伸出一隻手,對她說:“上來。”
她很想抓住那隻手。
卻怎麼都抓不住。
眼淚無聲劃過麵龐,將枕頭浸濕,她背對裴雲暎躺著,忍著喉間酸意,一言不發。
屋中沉寂下來。
四周再無聲息,裴雲暎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你睡了嗎?”
榻上人沒有回話,仿佛熟睡。
他垂下眸,跟著閉上了眼睛。
……
這一夜很是漫長。
不知是不是被裴雲暎打岔,亦或是被彆的事占據思緒,再睡下後,陸曈沒再做噩夢。
醒來時,天色已亮。
陸曈起身,桌上那盞油燈已燃儘了,屋中一個人也沒有。
她推開門,門外風雪已經停了。
漫山大雪壓彎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銀白,隻是天仍是黯黯的,堆著萬重濃雲,一如既往地蕭索。
陸曈站在門口,恍惚一瞬。
她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過千遍萬遍,然而不過在盛京去過兩年,再回來後,竟已覺出不習慣。
習慣果真是可怕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
陸曈抱著藥筐,往紅梅樹下走。
芸娘愛在屋前的空地栽種毒花毒草,紅梅樹下這片種的最多。
如今赤木藤已經枯萎,但既上落梅峰,無功而返總是不好,陸曈想著,若能再這裡帶回去一點草藥也行,不管毒性如何,或許也能給新方增添一點材料。
待走到紅梅樹前,原先蓬勃藥草如今被大雪壓得七零八落,不複往日繁盛,隻剩下潦倒幾叢,孤零零地聳立著。
陸曈心中歎息。
兩年已過,哪怕是最毒的藥草,也需精心侍弄,無人照看,就會枯萎。
她把藥筐放在一邊,半跪下來,將尚還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細采摘下來收好。
這裡的藥草實在剩下不多,她很快摘完,正欲離開,忽然間,目光瞥見樹下一點豔色,不由一頓。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隱隱出現一點嫩黃。
這黃色在雪地裡很突兀,陸曈眉頭微皺,幾步上前,彎腰伸手拂開雪堆,待看清那是什麼,一下子愣住了。
“黃金覃?”
“怎麼……”她難掩驚愕。
落梅峰上,芸娘隻種毒花毒草。
無毒藥材於她無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黃金覃的種子,此花生長於西域,珍貴無毒,相反,可解熱毒。芸娘要把那袋種子扔掉,陸曈背著芸娘又偷偷撿了回來。
她把種子種在屋後,認真澆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黃金覃遲遲未長出來,她心中奇怪,挖開泥土,發現種子早已爛在泥中。
芸娘倚在門口,冷眼瞧著她動作,盈盈笑道:“黃金覃畏寒喜熱,落梅峰上是長不出黃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麼白費力氣?”
陸曈抿唇不語,心中越發執著。
她那時心裡卯著一股勁,總覺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種出解毒藥草,似乎就能證明人足以扭轉命運。但後來她種了許多次,細心嗬護,種子始終沒發芽。
芸娘死後,陸曈下山前,把那袋黃金覃灑在紅梅樹下了。
芸娘說的沒錯,落梅峰上長不出解毒藥草,有時候,命運一開始就已注定結局。
陸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叢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來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黃色,與書上畫得一模一樣,雪地裡,花枝葳蕤,那點亮色在微風中輕顫,照亮人的眼睛。
陸曈輕輕摸過去。
這叢她以為永遠不會發芽的小花,在她離開後,在風雪彌漫後,竟然不知不覺自己開放了,在寒風裡,在積雪下,燦然用力地盛開著。
她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底一熱,忽然淚盈於睫。
……
“啪——”
腳踩在地上被雪吹斷的梅枝上,發出清脆咧響。
有人走過屋後草叢,腰間銀刀凜冽。
陸曈還在屋中熟睡,裴雲暎沒有吵醒她,出門查看四周。
下過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皚皚,從山頂望過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進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蘇南縣尉李文虎一力阻攔醫官進山並非膽小,事實上,換做殿前司禁衛,進入雪山一樣很危險。
偏偏陸曈在這裡如魚得水。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走過雪地。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後來變成蘇南城的醫女十七,中間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對缺失那一塊保護得尤其謹慎,如守著驚天秘密,不叫人窺見一點端倪。
荒蕪大山,潦草破屋,狹小的床,繩子和指痕,他原以為對她已足夠了解,如今卻覺得疑團更深。她不打開,他便無法進入,二人之間看不見的一條線,是令她無法坦然麵對自己的症結。
裴雲暎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後處的荒草地雜亂,大雪將草木壓得亂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亂叢中,突兀地聳立著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於是隆起的墳塚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雲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後處,卻有這麼多觸目驚心的墳塚。
他目光落在最前麵的那隻墳塚。
那處墳塚與彆處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成,不甚規整,被雪覆著滿麵。
青年斂下神色,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露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熟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芸之墓。
莫如芸?
裴雲暎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欲離開,才一轉身,忽而想到什麼,猛地抬眸。
電光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淒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後一叢黃金覃,心裡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後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經枯萎,黃金覃卻成了新的希望。黃金覃之性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藤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後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處。見裴雲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間,透過木窗,瞧見後屋處隱隱站著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刹那間,她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後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卻在這茫茫大山裡,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裴雲暎站在她麵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著她,似有暗藏的情緒翻湧。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身後。
那裡,芸娘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她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秘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為什麼叫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柔的,像在壓抑某種情感,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是因為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麵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芸的藥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