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目驚心。她少時在太醫局進學,醫理各科名列前茅,即便後來春試紅榜未能奪魁,卻也自信傲然,覺得醫道無窮,年輕人有的是大把時間在未來一一鑽研,如今,卻無比痛恨自己醫術不精,竟然救不得自己朋友。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林丹青走進宿處。
原先與陸曈二人住的宿處,現在隻有她一人。
她進了屋,想拿昨日新想的幾處施診案與紀珣常進討論,一瞥眼,瞧見屋中桌上放著的陸曈醫箱。
下山後,陸曈昏迷不醒,醫箱被留在屋裡保管,林丹青瞧著,心中忽然一動,走到桌前。
大夫的醫箱,猶如舉子們的考籃,將士們的兵器,珍貴且私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將自己醫箱保管極好,林丹青猶豫一下,伸手抱起陸曈的醫箱。
陸曈自己做藥人多年,雖不說,但自為醫者,應當對自己身體有數。醫箱中說不定會放平日用的藥物,雖這可能性很小,但情勢危急處,也顧不得其他。
林丹青打開醫箱。
這醫箱已經很久了,連醫箱帶子都已經有磨損過多的痕跡,被層層修補過。又似乎摔過幾回,有些變形,不大方正。蓋子一揭開,裡頭隻簡單的放著幾樣東西。
桑白皮線、金創藥、煤筆,還有幾冊醫籍。
林丹青拿起那幾冊醫籍,都是有關治疫的,應當是出發來蘇南前,陸曈在盛京自己帶來的。
林丹青檢查一下,見幾冊醫籍下,還有一本文冊。這文冊沒有書名,應當是自己書寫,想了想,她在桌前坐了下來,翻開手中文冊,待看清文冊上的字,不由一怔。
“‘勝千觴’:白芷、獨活、甘鬆、丁香、安息……”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身僵口麻,行動不得,神智清醒,恍如醉態,勝過飲儘千觴烈酒,醉不成形。”
這是……
藥方?
林丹青疑惑。
她不曾聽過這味‘勝千觴’的方子,其中材料與藥效都寫的格外清楚,看上去更像是陸曈自己研製新方。
她凝眸想了一會兒,低下頭,繼續翻閱。
第二頁,仍是一味藥方。
“‘自在鶯’:青黛、虎杖、海金沙、續隨子、雲實……”
“散沫無味,微量吸入,喉間痛癢難當,如萬蟻蟄噬,四個時辰後毒性自解,與性命無憂。”
林丹青握著文冊的手緊了緊,目光漸漸凝重。
“‘寒蠶雨:鳳仙、鉤吻、菟絲子、旋花、白蘞……”
“赤色味酸,服下七日內寒毒入骨,不可近水,半月後餘毒漸輕……”
“小兒愁……”
“渡蟻陣……”
林丹青一頁頁翻過去,心中震動。
這本寫了大半本的冊子,上頭密密麻麻,滿滿當當竟然記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藥方!
不對,不是藥方,應當說是毒方。
這其中沒有一副方子是用來救人的,相反,全都含有大毒,卻又不至於立即要人性命。但看其中記載服毒之後的反應,其細致與變化,翰林醫官院藏書閣裡的醫案也寫不到如此境地。
簡直……簡直像是服毒之人親自記錄一番!
林丹青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在醫官院的某個夏日午後。她和陸曈坐在製藥房中熬煮湯藥。
日光暖融融的,透過小樹林照在她二人身上,那時姨娘的“射眸子”之毒已漸漸消解,她懶洋洋靠著牆,望著眼前人,半是感激半是妒忌地埋怨:“陸妹妹,你是天才呀,怎麼會有這麼多方子?”
陸曈坐在藥爐前,正拿扇子閃著爐下的火,聞言微微一笑:“多試幾次就好了。”
多試幾次就好了。
原來如此。
難怪陸曈有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藥方,難怪她的醫理經驗勝過太醫局裡多年進學的學生。
隻因為那些出其不意的方子,每一副她都自己親自試過。
勝千觴、自在鶯、寒蠶雨、渡蟻陣……
每一次痛苦她都親身經曆,之後將這些曾痛苦過的源頭雲淡風輕地寫進文冊,再不對人多提一句。
文冊隻寫了一半,或許她經曆的更多。
林丹青捂住嘴,眼眶一下子紅了。
一張紙頁從文冊中飄了出來,她彎腰拾起,目光掠過紙上。
待看清,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刻,林丹青驀地起身,將方才的文冊和夾在其中的紙頁一並拿走,飛快出了門。
她推門跑了出去,直跑去隔壁屋中。
屋子裡,紀珣正往藥罐中撿拾藥草,裴雲暎坐在榻邊,這幾日他一直守在陸曈床前,段小宴勸了幾次也不肯走。
聽見動靜,二人抬起頭來。
林丹青走進屋裡。
陸曈仍躺在床上,閉目不醒,她看起來十分瘦小,如蘇南城中洞穴裡的小動物,難以挨過嚴酷冬日的孱弱。
“我知道陸曈中過哪些毒了。”
紀珣和裴雲暎同時朝她看來。
林丹青把文冊遞給紀珣:“我在陸妹妹醫箱中找到了這個,上頭記載的毒方,應該都是她過去自己試過的藥方,紀醫官,有了這個,至少現在我們知道陸妹妹曾經醫案,有了頭緒,不至於毫無目的。”
紀珣接過文冊翻了幾頁,一向平靜神色驟然失色。
林丹青又把手上紙頁交給裴雲暎。
“陸妹妹發病很久了,在蘇南也不是第一次,隻是沒人知道。之前我看見她流鼻血那次,也是毒性發作,不過被她搪塞過去,未曾察覺。”
裴雲暎接過紙頁。
那紙頁很薄,隻有一張。上頭記載的字跡潦草而簡單。
“二月初十,腹痛嘔吐,出汗心悸,腿軟不能走,半時辰後自解。”
“六月初九,四肢厥冷,畏寒,隱痛,胸膈不舒,一時辰後自解。”
“九月十七,頭目昏眩,昏厥整夜。”
“十一月二十四……”
“……”
“十二月初三,嘔血。”
握著紙頁的手一緊,裴雲暎臉上霎時血色褪儘。
這上頭,一條條記載的是發病案像。
誰的病,誰在痛,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她發病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疼痛的時候卻越來越長,最開始是半個時辰,後來就成了一整夜。一開始是出汗心悸,到最近一次,已是嘔血。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那張薄薄紙頁上,那雙曾握刀的、危險臨於當前而紋絲不動的手此刻微微顫抖,仿佛握不住這張輕薄的紙頁。
紙頁的最上端寫著一行字。
“永昌四十二年,八月十二,胸痹,心痛如絞,整夜。”
永昌四十二年,八月十二……
他忽然想了起來。
是他收到軍巡鋪屋舉告,說仁心醫館殺人埋屍那一天。
他知曉對方的偽裝與底牌,很想看她這次又要如何絕處逢生。於是帶著令牌不請自來,饒有興致地注視她冷靜與反擊,意外於她的膽量,欣賞於她的心機。她在濃桂飄香的花蔭裡與他對峙,含著嘲諷的微笑,扳回漂亮又精彩的一局。
他那時心想,好厲害的女子。
卻不知道在他走後,她獨自一人痛了整整一夜。
他什麼都不知道。
仿佛有一隻手驀地攫住他心臟,一刹間,他與她感同身受,仿佛隔著長久的光陰,與屋中孤獨蜷縮的女子對視。
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林丹青見他神色有異,低聲道:“殿帥……”
裴雲暎垂下眼,指骨漸漸發白。
許久,他開口。
“是我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