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個陰天。</p>天上黑雲沉沉，灰霧蒙蒙，白日也顯得昏暗。風吹得醫館簷下燈籠搖搖欲墜，陸瞳背著醫箱，和銀箏一塊兒上了馬車。</p>馬車是杜長卿幫她們雇好的，早早地在門口等待。</p>萬恩寺位於望春山頂，從西街過去，至少要走半日車程。杜長卿容了陸瞳一日的假，隻讓她明日傍晚前回來關鋪子就行。</p>馬車一路疾行，銀箏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一麵驚訝沿途的風景燦爛，一麵又緊張著中途落雨，泥地難行。</p>好在天公作美，雖瞧著黑雲壓城，這場雨卻是到了山頂寺門前才下起來。初來時雨勢不很大，蒙蒙一層水幕，倒給萬木掩映中的古寺增了幾分清幽曠遠。</p>車夫在前麵笑道：“小姐，馬上要到寺門了。”</p>陸瞳撩開車簾一角，順著簾隙看向窗外。</p>萬恩寺極大，占地又廣，從望春山山腰起，山脈兩側石壁階梯前都雕了各色佛像圖騰。寺廟四處種滿槐樹、鬆竹。此時有風有雨，吹得竹林風動，暮雨打梨花，萬恩寺便如神異誌怪中的古廟，隱者自樂。</p>然而這寺廟又極熱鬨。</p>許是因此廟靈驗，香火旺盛。先前上山路上已見到不少馬車，此時到了寺門，馬車更是絡繹不絕，堵得四處都是。女眷香客很多，四處都是人，山上有僧人撞鐘，鐘聲遼遠空靈，容著燒香的煙霧溟蒙。</p>一麵是熱鬨，一麵是幽謐，既入紅塵又脫紅塵，既冷清又熱鬨。</p>陸瞳正看著，冷不防馬車被人重重一撞，將她撞得身子一斜，險些從馬車上摔了下去。銀箏忙坐直身子，又扶了把陸瞳，將車簾一掀，向外問：“怎麼回事？”</p>就見自家馬車前粗暴地擠進了另一輛更為寬大華麗的朱輪華蓋馬車，前頭馬車上的車夫手持馬鞭，正回轉身來看著她們，不耐煩地開口道：“還不快讓開！驚擾了少爺，看你們如何擔待得起？”</p>銀箏正欲說話，被陸瞳按住手，她側頭，就見陸瞳微微搖了搖頭。</p>銀箏隻好按捺下來。</p>那車夫見他們二人沒有爭辯，冷哼一聲，複又駕馬車繼續向前。在他身後，又跟上幾輛差不離的華蓋馬車，順著這人進了寺門。</p>銀箏氣道：“這些人好霸道，分明是我們先來的。”</p>陸瞳放下車簾：“看對方身份不低，爭執無益，隨他們去吧。”</p>銀箏點頭稱是。</p>既入了寺門，兩人便下了馬車，車夫牽著馬車去外頭休息去了。明日清晨蓮花法會後，會在寺門等她們下山。</p>陸瞳與銀箏先去了寺門負責住宿的僧人處交了十兩銀子，僧人便帶她們二人去宿院。</p>每年四月初一清晨的青蓮法會，觀會信眾不少，許多官家平人女眷都是提前一日上山。萬恩寺中宿處夠用，各宿處的銀錢又是不同。</p>譬如最外頭的洗缽園，一人一兩銀子一夜，是普通的宿間，齋飯也一般。宿在此處，是看不到裡寺風景的。</p>逢恩園又要比洗缽園好些，一人二兩銀子一夜，宿間更寬敞，齋飯也更豐富。香客們可在宿間園子裡走動。逢恩園中花木繁盛，清堂茅舍，也算彆有意趣。</p>陸瞳與銀箏住的無懷園則更貴，一人五兩銀子一夜，其中長廊曲折，清溪泄雪，蔦蘿駢織，莫此為勝。至於齋飯就更講究了，總不至於辜負了這五兩銀子。</p>還有攬鏡園，時緣園……聽杜長卿說，萬恩寺中還有一方塵鏡園，不過，那已不是銀子能買到的宿處。唯有皇親國戚，或是位高權重的世宦之家，才能居住於此。</p>領路的僧人穿過長亭遊廊，往無懷園的方向走去。此時已至黃昏，寺廟各處都點上燈火，夜雨霏霏，天色長陰，一片淅淅瀝瀝。</p>四處都是擎著紙傘前去宿院的香客，個個行色匆匆，免得雨水沾濕衣袍。</p>有人的身影從遠處行過，陸瞳瞥過去，不由微微一怔。</p>黃昏漸深，遠處簾攏寂靜，孤燈夜雨中，年輕人側影俊秀，身材修長挺拔，他沒有持傘，冒雨行於風雨中，瀟灑又英氣，不見空寂禪意，反添幾分紅塵華美。</p>昭寧公世子？</p>陸瞳眸光一動。</p>上次在寶香樓下的胭脂鋪裡，這位裴殿帥雖含笑娓娓，實則心機迫人，眼下出現在這裡……</p>不知此處有沒有殿前司的人。</p>她思索間，前麵的僧人見她未曾繼續跟上，有些疑惑地問道：“施主？”</p>陸瞳收回目光，道：“走吧。”</p>待又走了一柱香，眼前人煙少了些，直到了一處茂密園林，園林有長廊，長廊每隔段距離，就有間房。</p>此時夜色漸晚，長廊屋內都點起燈火，夜雨昏黃中，若朦朧熒蟲。</p>僧人雙手合十，斂眉詢問陸瞳道：“此地便是無懷園，還剩西麵幾間空屋舍，施主請選一間。”</p>陸瞳望了長廊一眼，伸手遙遙指於儘頭一間，道：“那處即可。”</p>領路僧人有些詫異，好心解釋：“此間屋舍最靠裡，恐是冷寂，看不見寺中風景。”</p>“無妨。”陸瞳往前走去，“我不愛熱鬨，況且夜雨天黑，也瞧不見什麼風景。”</p>僧人見狀，便不再多說，隻將二人領到最後那間屋舍前，交給她們二人門鎖的鑰匙，這才離開了。</p>陸瞳與銀箏推門走了進去。</p>屋舍寬敞，分外屋與裡屋，共置了兩張長榻，被褥都是很乾淨的。桌上放些香爐經書，許是為了香客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用。</p>銀箏方才將包袱放好，又有僧人送來齋飯，一碟冬瓜鮮、一碗糟黃芽，陸陸續續又送來藕鮮、拌生菜、蓴菜筍，杏仁豆腐，都是些時令蔬菜。最後是兩碗碧粳粥，一小簸吉祥果，還有一盤梅花香餅，大約是為了照顧女眷口味。</p>因趕了半日路，香客方到此地，難免鬆弛，再看這一桌清粥小菜，縱是再挑剔的人，也多半生出些好胃口。</p>銀箏擺好碗筷，見陸瞳站在窗口，遂問：“姑娘現在是要出去麼？”</p>陸瞳搖了搖頭：“不是現在。”</p>雨下大了些，外頭不見人影。若是晴夜，從此處望去，倒也光景幽麗，然而眼下暗風吹雨，便隻見寂寞冷清。</p>陸瞳伸手關窗，於是那一片瀟瀟愁色都被關在門外。</p>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平靜開口：“等子夜出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