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後,盛京的雨水多了起來。
落月橋下河水深漲,祈蠶節一過,“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新絲上市,隔壁裁縫鋪和絲鞋鋪的生意日漸興隆。
早晚風涼,杜長卿減衣太狠不慎著了風寒,這幾日極少來醫館。醫館生意冷清,沒了“春水生”售賣後,瞧病的人寥寥無幾。
阿城去市場買回來苦菜,小滿時節宜食苦菜益氣輕身,陸瞳在醫館裡清洗摘理苦菜,邊聽著西街小販們各自的閒談。
這閒談裡,偶爾也會提到盛京窯瓷生意的柯家。
聽說盛京賣窯瓷的柯家近來日子很不好過。
柯大老爺在萬恩寺中離奇溺死,官府的人來查看並未找出痕跡,隻當他是醉酒落水結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柯承興是因為私拜前朝神像,被官府刻意撇過。
柯家既出了這事,原先與柯家做生意的人家紛紛上門。自打當初太師府壽宴後,柯家憑著太師府關係搭上一批官家。如今事關前朝,誰還敢拿烏紗帽玩笑,紛紛撤下與柯家的單子。
柯承興當初新娶秦氏,為拉攏秦父,柯老夫人將管家之權交給秦氏手中。如今秦氏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柯老夫人才發覺不知不覺裡,秦氏竟已花大筆銀子補貼秦家,賬冊虧空得不成樣子。
不得已,柯老夫人隻得典當宅鋪來賠債,數十年積蓄所剩無幾。府中大亂,下人散的散,跑的跑,有的卷了細軟一走了之。陪著柯承興多年的萬福一家也在某個夜裡不辭而彆,偷偷離了京。
陸瞳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驚訝,萬福是個聰明人,當初陸柔出事柯承興仍將他留在身邊,就是看中他謹慎。萬福此人並不貪婪,柯承興一死說到底與他脫不了乾係,眼下好容易得官府不再追究,若再不趁此逃之夭夭,日後被人翻出舊賬,隻怕沒好下場。不如趁柯家混亂時帶著家人一走了之。
讓陸瞳稍感意外的是太師府。
柯老夫人家中落敗,走投無路之下曾暗中去過一次太師府,許是想求太師府幫忙。不過,連太師府的門都沒能進。
陸瞳本以為太師府會因陸柔的把柄在柯老夫人手中而對柯家伸出援手,沒料到太師府竟絲毫無懼。後來轉念一想,陸柔是死在柯承興手中,就算將此事說出來,柯家也討不了好。太師府自然有恃無恐。
不過……
敢在這個節骨眼兒登門太師府,不管柯老夫人是否懷著威脅之意,下場都不會太好了。
最後一叢苦菜摘好,銀箏從鋪子外走了進來。
阿城在門口掃地,銀箏走到陸瞳身邊,低聲道:“姑娘,打聽到範家那頭的消息了。”
陸瞳抬眼。
銀箏將聲音壓得更低一些:“審刑院詳斷官範大人前年九月擢升了一回。”
陸瞳一怔:“擢升?”
永昌三十七年的九月,是陸柔死後三個月,這個時候,依萬福當初所說,陸謙已經來到京城,見過柯老夫人,不知何故成為官府通緝嫌犯。
陸謙的入獄與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的擢升有關?
銀箏繼續道:“前年九月刑獄司確實出了一樁案子,刑獄司的差人曾提起,先是有人求見範正廉告發官家,後來不知怎的,舉告人又被通緝,說是入戶劫財。曹爺的人說,當時全城通緝,鬨得很大,那嫌犯藏得隱蔽,還是他家親戚大義滅親,向官府供出他所藏處所,才將人給抓住。姑娘,”銀箏有些遲疑,“您在盛京還有親戚?”
陸瞳聞言,亦是不明,隻搖了搖頭:“沒有。”
陸家親眷單薄,若真在盛京有門親戚,或許陸柔也不至於勢單力薄被人欺辱至此。
“我已經托曹爺繼續打聽那門親戚是何人了,隻是曹爺說,涉關官府的事不好打聽,還有銀子……”銀箏歎了口氣,“這回打聽消息的銀子還是杜掌櫃拿給咱們做新藥的材料錢,這幾日是他病了沒瞧見,要是知道咱們花了大半銀子,到現在什麼都沒做出來,不知道得發多大的火……”
正說著,忽見陸瞳站起身,掀開氈簾往裡走去。
銀箏愣了一愣:“姑娘做什麼去?”
陸瞳回答:“做新藥。”
阿城拿著掃帚跟在後麵,奇怪道:“早上不是說,還不知道做什麼新藥嗎?”
“現在知道了。”
……
殿帥府位於皇城西南邊上津門以裡,背靠大片練武場。夏日光盛,演武場一片炎意。
地牢裡卻冷風寒涼。
幽微火把在牆上閃爍,牢間深處隱隱傳來聲聲慘叫。
靠裡一間型房裡,一排鐵架上鎖著六人。兩個黑衣人站在架前,“唰”的一聲,兩桶刺鹽水潑向架上,牢中頓響一陣慘叫。
正對架前的沉木椅上,正坐著個人。年輕人一身烏色箭衣,手握一把鐵鉗,正漫不經心撥弄腳下火盆中的烙鐵。
周圍橫七豎八散落一地刑具,刀針鐵器泛著淬澤陰暗冷光,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壓抑的痛苦,怒道:“裴雲暎,要殺要剮給個痛快,何必磨磨蹭蹭?”
“那怎麼行?”裴雲暎笑道:“都進這裡了,怎麼還能讓你痛快?”
他手中鐵鉗在火盆中撥弄幾下,指間黑玉嵌綠鬆石戒指映著一點翠色,若凜凜清渠,不過須臾,夾起一塊烙鐵來。
他走到說話人跟前。
這六人皆是被扒光衣服,以布縛住雙眼鎖在鐵架上,全身上下幾乎已無一塊好肉。用過刑後潑上辣椒鹽水,若無十足毅力,第一次用刑後便已招認。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怕疼。
他在說話人跟前站定,側頭打量對方一下,鐵鉗下燒紅烙鐵突然朝這人前胸而去。
“呲——”的一聲。
一股皮肉燒灼的焦味猛地竄起,囚室響起嘶啞低嚎。
這人前胸處本就受了刑,舊傷未好,再添新傷,如何不疼。裴雲暎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手上動作絲毫不鬆,烙鐵緊緊貼著對方前胸,像是要鑽進對方皮肉,融進他骨頭中去。
焦氣充斥周圍,慘叫在地牢中久久回蕩,蒙著眼睛的人瞧不見畫麵,這瘮人陰森越發可怖。
良久,慘叫聲中,最左邊的囚犯終於忍不住瑟瑟開口:“……我說。”
“住嘴!”正受刑之人聞言一驚,顧不得身上痛楚,喊道:“你敢……”
下一刻,雪亮銀光閃過,嗬斥聲戛然而止。
裴雲暎腰間長刀入鞘,若非地上鮮血,仿佛剛剛抽刀殺人之舉並非出自他手。
架上之人脖頸垂下,血自喉間汩汩冒出,已無聲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側首,將手中鐵鉗扔下,看向方才說話之人,含笑開口:“現在,你可以說了。”
囚室中安靜片刻。
囚犯被蒙住眼,未知反比已知更可怖,雖瞧不見發生了什麼,但剛剛還嗬斥自己的人如今一言不發,怎麼也能猜到幾分。那人麵上流露出些恐懼,惶然開口:“……是,是範大人。”
“哦?”裴雲暎一挑眉,“範正廉?”
“是……是的,”囚犯緊張道:“軍馬監呂大山出事那一日,刑獄司手下提前得了大人差遣,呂大山的死,大人是知情的。”
裴雲暎笑了笑:“果然。”
他轉身,接過身邊人遞來的帕子,低頭仔細擦拭手上殺人濺上的血跡,末了,走出門去。
身後侍衛跟上:“主子。”
裴雲暎站定:“剛才聽清楚了?”
侍衛青鋒還未說話,前方又有人匆匆趕來,是個仆從打扮的人。這仆從走到裴雲暎跟前,行過禮後,恭敬開口:“世子,小的奉老爺之命前來,下月是老爺生辰,老爺心中掛念世子,請世子回家一聚。”
青鋒站在裴雲暎身後不敢說話。
周圍人皆知裴雲暎與昭寧公慣來不合,幾年前回京後乾脆在外買了宅子,除了每年給先夫人祠禮從不回裴家過夜。
提起裴家,自家主子眼中不見親近,隻有厭惡,想來,裴家的仆從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
果然,裴雲暎聞言,想也不想回答:“沒空。”
仆從擦了把汗,笑道:“世子許久未見老爺,老爺近來身體欠安,希望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