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讀書人(1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9900 字 7個月前

範府發生的這些事,陸瞳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籲籲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瞳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麵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瞳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了陸瞳,隻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瞳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麼?”

陸瞳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淒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瞳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瞳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櫃跟著比較好?”

陸瞳到了仁心醫館許久,除了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瞳隻搖了搖頭:“無事。”

她盯著前麵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麵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瞳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叫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身子不爽利,痰症犯了。我同她揉按喂水,到了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了規矩,可這西街隻有您家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瞳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瞳溫聲回答:“沒關係。”

她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儘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布魚腥血氣,最後一處魚攤走完,陸瞳眼前出現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乾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後的陸瞳二人,忙忙地衝進屋裡,喊道:“娘!”

陸瞳與銀箏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麵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麵深褐色湯藥已經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瞳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油儘燈枯了。

“陸大夫,我娘……”

陸瞳放下醫箱:“彆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瞳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麵色一喜。

陸瞳打開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瞳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瞳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麵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了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麵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凶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複得,虛驚一場。

身後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瞳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麵留給了身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於也落了地,這才鬆了口氣,一麵邊幫著陸瞳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麵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術精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紮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情。

陸瞳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牆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縫的桌子,兩隻跛腿的木板凳外,就隻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鏽跡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長卿看見了,準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牆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歎。

讀書人……

陸瞳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瞳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瞳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

她收回目光,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了門,外頭就亮了許多。蘆花雞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曆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陽。

吳有才看著陸瞳,一半感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娘的病情?”

“是。”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你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彆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挨日子。”

她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望的安慰到最後不過隻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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