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母子(2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1365 字 7個月前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為了他,母親怎麼會犧牲至此!他一輩子汲汲功名,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就是不敢承認才學平庸,一無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麵有動容。

陸瞳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後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於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麼?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瞳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麼?”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麼?”

“自你第一次下場後,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絝。”陸瞳道:“這些人,你隻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複:“為什麼?”

“因為運氣。”她彎了彎眼眸,“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麼,又不敢說出口,隻盯著麵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她開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們買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彆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隻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麼點東西,怎麼能與彆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裡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陸瞳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並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並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隻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豔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裡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然而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他這麼多年夙願難解,是因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囁嚅著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燒,“我要去舉告他們,這樣舞弊之風罪大惡極,禮部的人會好好徹查——”

“誰會信你?”

“官府會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難道要他們自查?”陸瞳言出譏諷,“恐怕你前腳將此事舉告官府,後腳連官府門都出不去。”

她聲音輕輕,卻讓吳有才的心徹底冷沉下來。

陸瞳說的極有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當懷疑到此處,猶如一個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細想。仿佛直覺再想下去就是無底深淵,然而今日卻有一人,將虛掩的假象毫無顧忌撕開給他看,這難以麵對的、赤裸裸的現實。

心中思緒紛亂如麻,吳有才望著陸瞳啞聲開口:“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在渾渾噩噩中告訴他真相,又在告訴他真相後逼他承認根本不可能改變的現實,讓他認清自己的無能。

“因為,”她說,“我想幫你。”

“幫我?”

陸瞳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與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燈火下嬌麗得不可思議,鬢邊那朵絹花卻開得簇然淋漓。如那些從精怪誌異中披著美人皮的惡鬼,在某一個雨天,從書中走出來與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懷好意,但你無法拒絕。

她道:“如今整個科場都被買通,禮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間換過無數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該中舉之人中舉,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買。”吳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這話太可怕了,吳有才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望著陸瞳,猶如望著在地獄中陡然降臨的菩薩神女,目光甚至帶一點虔誠,渴望對方能在這深不見底的長淵中為他指點一條明路。

“陸大夫,我該怎麼做?”

陸瞳問:“吳有才,你想要公平嗎?”

“想。”

“如果禮部的人真被買通,這麼些年你屢次名落孫山其實是因科場舞弊,你願意將其揭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願意。”

“好。我告訴你怎麼辦。”

吳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場前舉告,無憑無據,官府的人多半會將你抓起來,甚至滅口。除非下場後。”

“下場後?”

“不錯,下場後,所有考生都在舍內,若有替考者,連人帶卷人贓並獲。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那不就沒有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將事情鬨大。”

吳有才一愣:“將事情鬨大?”

“不錯,”陸瞳語氣輕鬆,“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吳有才抓住她話中關鍵:“出人命是什麼意思?”

陸瞳笑笑,沒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風在院子裡呼嘯,雲層中電光乍隱乍現,暴雨快來了。

吳有才看著陸瞳。

女子單薄側影籠在素白衫裙中,纖纖掌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油紙包好的紙包。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含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蠱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淩壓,若換做是我……”

吳有才喃喃:“若換做是你,會怎麼樣?”

她微微一笑,將手心的紙包放進吳有才手中,俯身湊近他耳畔,一字一頓地開口。

“當然是,殺了他。”

“轟隆——”一聲。

驚雷滾過,一道閃電照亮幽暗靈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裡,大雨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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