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外頭隱約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見大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金色晨陽從門隙處鋪天蓋地湧來,刺得她一瞬眯起眼睛。
芸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見她尚有反應,頗為驚奇,捉裙在她身邊蹲下,讚許道:“好樣的,居然活了下來。”
陸瞳渾身上下已無一絲力氣,隻在芸娘的瞳孔中看到一個陌生的影子,一個雙眼血紅、臉色蒼白、神情猙獰的瘋子。
那簡直不像是個活人。
芸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被綁縛在床頭的雙手,像是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須臾,掏出絹帕,輕柔替她拭去額上汗水,對她柔柔一笑。
“小十七,恭喜你,又過了一關。”
喉間似乎還殘餘著當初的癢意,屋外秋雨霏霏。
陸瞳翻了個身,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平靜地想,真好。
她又過了一關。
……
第二日雨停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到醫館門口,就撞見來醫館抓藥的胡員外。
老儒一張老臉鼻青臉腫、慘目忍睹,兩隻烏眼圈格外醒目,嘴角還青了一塊。
杜長卿“哎唷”了一聲,忙拉著他進了鋪子,嘴上念佛道:“哪個殺千刀的把我叔打成這幅模樣?如此對待老人,天下間還有沒有王法了?真是豈有此理!”
胡員外和去吳家搜家的官差發生爭執打架,最後被帶走一事西街人都聽說了。陸瞳雖知曉情況,卻也沒料到胡員外傷得居然這般重。
老儒提起此事,不見低落,反而格外得意自豪,一麵等著陸瞳給她開方子抓藥一麵哼哼:“莫要隻看老夫挨打,他們那些人也沒討得了好處。可惜長卿當日不在,沒看到老夫當時的英姿。”
杜長卿嘴角抽了抽,隨口敷衍:“是是是,不過我聽宋嫂說,叔你不是被官差帶走了嗎?什麼時候給放出來了?”
當日參與鬥毆的一眾讀書人並百姓都被官差帶走了,正因此事犯了眾怒,後來吳秀才那篇“山苗與澗鬆”才會傳得滿盛京都是。
胡員外搖頭晃腦道:“那審刑院抓人的主子立身不正,自顧不暇,估摸著這回攤上事了,哪還顧得上咱們?昨日午後就一並放走了。”
陸瞳正低頭寫方子,聞言眸光微動:“是麼?”
“千真萬確!”
原來貢院案子一出後,禮部一乾人被查辦,連帶著審刑院也被牽連。詳斷官範正廉被帶走,一開始範家人還試圖隱瞞,期望將此事壓下,誰知事情卻越來越嚴重,此案事關朝舉,天子雷霆之怒下,誰也不敢觸黴頭替涉案人說話,範正廉的腦袋,未必能保得住。
審刑院自己都一身汙水了,哪還有心思關押讀書人,生怕這些讀書人一時憤怒,又去攔禦史的馬車,自然早早放了。
陸瞳問:“吳有才的屍身呢?”
杜長卿看一眼陸瞳,陸瞳低頭寫方子,沒注意他的神情。
胡員外道:“問過了,如今還在刑院收著,明日就能帶走。老夫和一眾小友商量了,有才在京城裡也沒彆的親眷,就由我們詩社出頭,替他辦喪。同他母親葬在一處。”
說罷,又有些惆悵地歎口氣,“要是有才還活著……哎!”
但死去的人已了,如今這些勾串擾亂考場的官員們落網,吳有才隻能泉下得知。
又說了大半日閒話,胡員外帶著杜長卿滿滿的關懷和一筐膏藥滿意地走了。待他走後,杜長卿趁阿城沒注意,湊到陸瞳跟前,低聲問:“吳秀才的事,算是了了吧?”
吳有才貢院服毒一案,到如今,涉案官員鋃鐺入獄,也就定下吳有才走投無路服毒自儘的真相。
那麼毒藥從何而來,何人賣與,都已經不重要了。
陸瞳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才長鬆一口氣:“那就好。”又回頭囑咐她,“這次就算了,下回你也彆濫好心,什麼忙都幫。盛京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可要出大亂子的!”
正說著,夏蓉蓉和香草從門外進來,杜長卿一愣,“我還以為你們在院裡呢,一大早去哪了?”
香草笑道:“小姐想去走走,就在附近逛了逛。”
杜長卿還想說什麼,夏蓉蓉已側過身,抬手扶住前額:“表哥,我有些累了,想先進屋休息。”
杜長卿愣了愣,道:“哦……好吧。”
她二人掀開氈簾進了裡屋,杜長卿蹙起眉看向陸瞳,狐疑開口:“喂,她現在說話時都不屑於看你,你倆吵架這麼長時間還沒和好?到底為了什麼?”
這些日子的夏蓉蓉,見陸瞳如避蛇蠍,今日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實在古怪。
陸瞳垂眸,想起方才夏蓉蓉衣袖遮蔽處那隻一閃而過的羊脂玉鐲,鐲子光澤瑩潤,細巧動人,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抿了抿唇,說:“不知道。”
與此同時,進了裡屋的夏蓉蓉一把將門掩上,兩三步走到靠榻的地方,臉色驟然蒼白。
“小姐,你剛才太緊張了,小心被陸大夫察覺。”
夏蓉蓉渾身上下忍不住發抖:“不行,我現在一看見她的臉就害怕,昨夜的事你不是知道了嗎?”她一把抓住婢子的手臂,“她……她殺人!”
昨夜雨大,夏蓉蓉睡到半夜從夢中驚醒,聽得院子裡似乎有動靜傳來。她唯恐有賊人盜竊,畢竟雖有官差巡備,但醫館沒護衛,又都是住著年輕女子,到底危險。
香草被她驚醒,尚且迷迷糊糊著,夏蓉蓉已起身,躡手躡腳出了屋,卻意外發現陸瞳的屋裡居然亮著燈。
已是深夜,她們屋裡竟還有輕微的說話聲,不知在商量什麼。
鬼使神差的,夏蓉蓉沒出聲,而是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窗下,偷偷從窗縫中朝裡窺望。
燈火搖曳,女子站在小桌前,長發被雨淋得微濕。她正在脫衣服,身上那件白色鬥篷上,大朵大朵斑駁血色如霧。
夏蓉蓉呼吸一滯。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直覺告訴自己,陸瞳一定是殺了人。
或許,也不是第一次。
想到昨夜畫麵,夏蓉蓉隻覺寒毛直豎,顫著嗓子道:“香草,我、我怕。”
“彆怕,小姐。”婢子比她鎮定得多,握著她的手道:“彆忘了今日咱們見了白掌櫃,他囑咐您的話。”
夏蓉蓉一頓,看向香草,香草對她點了點頭。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道:“…….盯著陸瞳,等他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