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仁心醫館那個醫女說過的話來。
“船快沉了,不趕緊先逃嗎?”
祁川的腳步一頓。
昏暗牢獄中,範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怎的,叫他一聲“小川”,對他說“對不住”。
如若是從前,他們或許會冰釋前嫌,共患難的人感情總要比旁人親厚。畢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感激過範正廉,發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現在。
可惜是現在。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這句道歉來得太遲,而主仆間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聰明的人總是先逃離,他不想跟著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謀生路,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墊腳石。
冷風吹來,吹得身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緊手中食籃,快步走入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風一日冷過一日,展眼九月,露氣寒冷,北地鴻雁開始南飛。
鴻雁掠過盛京貴族家府邸,卻把市井中閒趣佚事傳得滿城皆知。
兩日前,一則消息悄無聲息在市井中流傳開來,說是因貢舉舞弊案入獄的罪臣範正廉與當今太師府上淵源匪淺。如今一朝出事,範正廉在獄中四處收買獄卒請人幫忙給太師府帶話,求戚太師出手相助。
這消息無憑無據,且著實荒謬,一開始眾人都當是哪個殺千刀的胡亂生謠,畢竟一個審刑院詳斷官,一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師,平日也不見往來,八杆子也打不著一處。說起來,還算範家高攀。
但這消息傳得實在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曾在幾年前見過太師府馬車在範家門口停留,漸漸的,流言越傳越甚,說範正廉本就是戚太師手下人,勾結禮部舞弊,正是因為太師府暗中授意。畢竟科場一旦為掌控,即是掌握梁朝半個朝野。若有求官仕途者,通過範正廉之手以重賄獻之,方得榮華富貴。
這流言傳過了內外諸司,傳過東樓街巷,越過禦史台傳到皇帝案頭,自然也傳到了朱雀門頭的太師府上。
太師府庭院中,池塘假山處,池中魚群漫遊,金盔、墨眼、錦被、梅花片……一眼望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成韻。
當今朝中文臣最愛養鶴賞魚,梁朝上下清流雅士紛紛效仿,常在庭齋中豢養此物。然而旁人府中魚鶴哪有太師府中珍奇,若論起來,還是太師府庭中珍禽更勝一籌。
正是午後,有人穿過池邊長廊,一路疾行,低頭進了池邊不遠的茶室。
茶室內,案上砂壺飾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臨窗小憩。皂色鶴氅鬆鬆攏在他身,蓮花玉冠下,而那頭婆娑白發垂至肩頭,隻一背影,頗有道骨仙風之態。
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管家,快步進屋後,遠遠站於黑袍老者身後,輕聲開口:“老爺,外頭的流言越傳越甚了。”
這幾日,範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縱是想佯作不知也難。
老者未曾作聲。
“再傳下去,恐對太師府聲譽有損……”
“無妨,”老者仍捧卷不放,聲音不疾不徐,仿佛所談一事與他無關,“範家與我府毫無關聯,流言隨他去。”
“可是……”管家低頭道:“此事與小公子有關。”
老者翻書的手一頓。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豐樂樓無意間傷了位良婦。後來良婦歸家,糾纏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知曉情理後主動幫忙,將此事處理乾淨。”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惑不安,奴才便鬥膽瞞下老爺,不想如今惹出大禍,請老爺責罰。”管家說完,即刻伏身跪了下來。
室中一片沉默。
許久,老者淡淡開口:“起來,此事不怪你。”
不過死了個良婦,此等小事下人處理了就是,的確犯不著報與主子聽。縱然時日倒流,太師府處理的辦法也並不會不同。
“此流言甚囂塵上,隻怕是範正廉臨死掙紮想將範家拖下水。天家對貢舉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範正廉一開口,小公子的事公諸於眾,到底對公子聲譽不利。”老管家勸得苦心。
黑衣老者默然片刻,溫聲道:“那就讓他閉嘴。”
管家神情一凜:“是。”
“去吧。”
管家從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內人叫住:“等等。”
“老爺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擱置案頭,黑衣老者拿過桌上砂壺,斟滿眼前茶盞,適才慢慢地開口。
“那良婦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爺是覺得其中有問題?”
“流言傳得蹊蹺,範正廉也在官場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師府,也不至於如此大張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唇邊,淺淺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擦去嘴角茶湯,才繼續道:“盛京盯著戚家的人不少,那良婦之事若被人知曉,多半被人當成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況,親眷何在,找到了,仔細盤問。”
“是。”
又想到什麼,老者將茶盞放下,“那個孽障畜生,行如此無恥之事,玷汙門庭,罰他禁足一月,祠堂麵壁思過。”又歎口氣,“終是老夫教子無方之過。”
管家忙道:“當時公子年少,且早已知錯,日日愧疚,老爺對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終會知曉。”
背對管家,老者搖頭:“罷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身,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麼,停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老爺,既要查那良婦,那讓範正廉閉嘴一事可還要繼續……”
案頭燃著的香還在繼續,青煙裡,那道背影越發顯得風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談笑間,將凡人宿命撥弄。
他平靜道:“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