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們已看穿彼此的虛偽與假象,就沒必要在表麵上裝作客氣與禮貌。她現在是不能將裴雲暎怎麼樣,可能讓這人心裡不痛快一點,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陸瞳懶得掩飾自己的冷漠與不耐。
許是因為陸瞳那句拿他與豬肉相比的諷刺,再遲疑下去反坐實了他忸怩,裴雲暎不再踟躕,伸手撕開肩頭被利器劃開的衣料。
衣料撕開的瞬間,裴雲暎皺了下眉。
陸瞳抬眸看去。
目光所及處,這人右肩至小半個背部鮮血淋漓,像是箭傷。不見箭勾,隻有翻起的皮肉,看著就觸目驚心。
陸瞳心中暗忖,帶著這樣的傷口,此人還能談笑風生,裴雲暎的忍性倒是比想象中更強。
他拿起桌上藥瓶,像是要灑上去,忽又覺得似乎太潦草了些,遂問陸瞳:“有水和帕子嗎?”
陸瞳點頭:“有。”
似是沒料到她這次這樣好說話,裴雲暎愣了愣,隨即笑道:“多謝……”
下一刻,陸瞳打斷了他的道謝。
“加銀子就行。”
裴雲暎:“……”
陸瞳起身,找到銀水壺,找到花架上的木盆,往裡倒了些熱水。又找了方乾淨帕子浸在其中,端著熱水走到裴雲暎跟前,把木盆放到桌上。
裴雲暎看了看眼前的熱水,想了想,把剛才陸瞳還給他的五十兩碎銀往陸瞳麵前一推。
“夠嗎?”
陸瞳把銀子收起來,重新放回匣子裡裝好:“勉強。”
他搖頭笑笑,沒計較陸瞳坐地起價,伸手拿起水盆裡的手帕,擰去多餘的水。
手帕是女子的款式,淺藍的帕子,上麵繡了木槿花枝,女子貼身手帕常灑香粉,或是熏香,這帕子卻隻帶淡淡藥草味,與陸瞳身上的清苦藥香如出一轍。
裴雲暎握住手帕,反手擦拭肩上的傷痕。
血跡被一點點拭淨,露出猙獰的傷痕。陸瞳看得清楚,箭傷從斜後方向上,他應當是背後中了箭。
裴雲暎擦完傷口,放下手帕,拿起藥瓶往肩上灑藥粉。他一隻手不太方便,藥粉一半灑到傷口上,還有一半灑到了地上。
陸瞳倚著桌沿,冷眼瞧著他動作,突然開口:“暴殄天物。”
裴雲暎:“……”
他又好氣又好笑,道:“陸大夫,你我雖然算不上朋友,至少也是熟人。”
“這樣對一個受傷的人,不太好吧。”
窗外風雪漸濃,朔風將窗戶吹得更開了一些,簷瓦上漸漸積起一層白霜。透過燈籠微弱的暗光,可見滿院大雪飛舞。
屋中搖曳的燈色下,窗下人影朦朧。一朵雪花順著窗隙飄進裡屋,落在人束起的發梢,很快消失不見。
陸瞳起身,走到裴雲暎身後,奪過他手中藥瓶。
裴雲暎一怔。
陸瞳平靜道:“傷藥很貴,你再浪費,就隻能另付五十兩再買一瓶。”
裴雲暎手中所持傷藥,原料雖不貴重,製作起來卻也十足麻煩。
她一向見不得旁人糟蹋藥物。
裴雲暎聞言,這回倒沒說什麼,隻轉過頭笑笑:“有勞陸大夫。”
陸瞳站在裴雲暎身後,他肩很寬,箭衣穿在身上,勾勒足夠漂亮的身型。目光所及處肌膚並不似那些白瘦文弱的公子,許是因常年練武的關係,肌理勻稱,蘊藏力量。
陸瞳一隻手扶上他肩頭。
裴雲暎身子微僵。
下一刻,陸瞳一揚手,“撕拉——”一聲,麵前本就撕開的黑衣被扯了大塊下來,連帶著被血黏在一起的皮肉。
裴雲暎倒吸一口涼氣。
“一點小傷。”陸瞳拿起藥瓶,均勻灑在他傷口處,“殿帥何苦大驚小怪。”
裴雲暎回頭,擰眉望著陸瞳:“陸大夫這是公報私仇?”
“怎麼會?”陸瞳塞好瓶塞,將藥瓶放到裴雲暎掌心,微微笑道:“上藥總會有點痛感,裴大人切勿諱疾忌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半晌,過了一會兒,自嘲般點頭:“好吧,陸大夫說了算。”
陸瞳眸色微動。
她故意下重手讓裴雲暎吃痛,這人卻還能和顏悅色與她說話,養氣功夫倒是一流。
上過傷藥還得包紮,陸瞳從醫箱裡剪了包紮用的白帛,走到裴雲暎身後替他包紮。
裴雲暎似乎很抗拒與人過於親密接觸,有意無意微微拉開距離,倒是陸瞳並無此擔憂,伸手繞過裴雲暎肩臂,從身後替他熟練包裹。
說起來,裴雲暎肩頭傷口不算太深,然而肩頭往下背部一部分另有一道猙獰刀痕,應當是舊傷。新傷舊傷添在一起,應當很難忍耐,但今夜自始自終,裴雲暎都沒露出一絲半點痛楚之色。
或許是因為這點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又或許,隻是他能忍罷了。
陸瞳剪去包紮好的白帛邊緣,順口問:“這裡曾有舊傷?”
裴雲暎頓了頓,道:“是啊。”
陸瞳瞥一眼那道陳舊的刀痕,刀痕極深,不知被什麼人縫過傷口,然而縫得亂七八糟,簡直像是她幼時的女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歪歪斜斜,烙印在裴雲暎背後,像一道滑稽的暗紅墨痕。
她道:“像仇人為你縫的。”
能將人傷口縫成如此模樣,簡直像是故意的。
裴雲暎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唇角梨渦越發明顯,“算是吧。大夫是個小姑娘,剛從醫不久,醫術是不如你,不過報複心倒是和你一樣強。”
桌上油燈快要燃儘,陸瞳起身從櫃子裡取出另一盞,邊倒進燈油,邊開口:“你做了什麼,她要報複你?”
裴雲暎想了想:“也沒什麼,幾年前我在蘇南被人追殺受傷,躲進刑場後的死人堆裡。在那裡,遇到一個偷屍體的小賊。”
“她救了我,給我治傷,不過不太情願。”
陸瞳一怔,手上燈油倒進,卻忘記用火石點燃。
一瞬電光石火,往事衝破重重雪幕撲麵而來,有遙遠畫麵自麵前浮起,將紛紛雪色映亮。
裴雲暎並無所覺,抬眸看向窗外。
盛京風雪夜,窗前一點微弱燈火照得外頭飛雪綿綿,簷上地下粉妝銀砌,天地一片茫茫,竟生孤寂空涼之感。
他的聲音也如雪一般輕寂。
“說起來,遇見她那天,也下了一場雪。”
像是為了映襯他說得那般,院中簌簌雪粒順著窗隙飛到桌前,白霜落進花燈,蕩出一點泛著冷氣的漣漪。
他轉向陸瞳,笑著開口。
“那可是蘇南十年難遇的大雪。”
陸瞳猝然抬眼。
刹那間,雪花覆住燈芯,最後一點微光晃了晃。
燭火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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