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半日的眼淚,最終還是流了出來。
陸曈對於除夕的記憶總是很熱鬨,直到離開常武縣之後。
芸娘除了要試藥和按時喂她解藥,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山裡。陸曈在落梅峰呆了七年,這七年裡,每一年的除夕都是陸曈一個人過的。
剛到落梅峰的頭幾年,陸曈心中總是暗暗期待著今年不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寧願芸娘留在山裡讓她試藥,也不想在除夕夜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山裡。
試藥的痛苦總要好過一個人守歲的寂寞。
在那種熱鬨的時候,人的孤獨總被無限放大。
但最後她隻能把撿拾到的枯枝和幾個不太成熟的野果擺在一起,放在鐵盆裡,一個人用力掰開,小聲對自己說——
百事吉。
“百事吉——”院子裡笑聲嘈雜。
陸曈眼底有莫名情緒閃過。
很多年了,第一次,她不再是自己對自己說“百事吉”。
銀箏舉著酒碗湊過來,她是真高興,喝了不少,麵頰緋紅,雙眼亮晶晶地瞅著陸曈。
“姑娘,”她問:“是不是很吵?”
陸曈搖頭。
銀箏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想著您喜靜,這麼多人吵吵鬨鬨,您會不高興。”
陸曈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不會。”
她在落梅峰呆了太多年了,自己對自己說過太多次新年好,以至於都快忘了,她其實很喜歡熱鬨。
她原來很怕寂寞。
杜長卿還在那頭嚷嚷:“讓我們提前祝陸大夫春試場上一鳴驚人,豔壓群芳!”
苗良方給他潑涼水:“那麼多太醫局子弟,還豔壓呢?大言不慚。”
“怎麼不能?俗話說情場失意考場得意,我們陸大夫情路多舛,那勞什子未婚夫和董少爺一個賽一個不靠譜,說不準考場就得意了呢!”
“什麼?陸大夫還有未婚夫?幾時的事?”
“嗨,那又不重要,男人哪比的上前程要緊。”
“這倒也是。”
阿城盯著小院的上空,喃喃開口:“今夜子時,德春台要放煙花,咱們院子裡能看見。”
“好啊,”杜長卿醉眼朦朧,指天調笑,“貴人花錢,平人享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今夜熬歲必須守到子時!”
這頓年夜飯沒能吃到子時。
杜長卿喝醉了。
少東家擺出一幅千杯不醉的架勢,一壇屠蘇酒還沒喝完,人就溜到了桌子底下。
單是這樣也就罷了,他酒品也不好,醉了就滿院上房揭瓦,吐得地上到處都是穢物。
苗良方實在看不過眼,對陸曈道:“他一個年輕男子,醉了宿在你院中像什麼回事,被旁人知道了嚼口舌不好。”
言罷,招呼阿城,一起架著爛醉的杜長卿先回家去了。
他三人走後,小院裡霎時間冷清了許多。銀箏搖搖晃晃站起身:“我來收拾屋子.”被陸曈攔住。
銀箏今日也喝了不少,大約是心裡高興。自打她跟了陸曈以來,一直也是提心吊膽,然而除夕總能讓人拋下一切,浸在這暫時的喜悅中。
陸曈扶銀箏進了屋,替她除去鞋襪,又為她擦洗麵頰,最後給她蓋上被子,退出屋子,輕輕關上房門。
夜色冷清,遠處偶爾有一兩聲炮竹響起。小院一片宴席散後的杯盤狼藉,映著曲終人散的狼狽。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明年除夕,她應當不會與他們一起過了。
陸曈蹲下身,把地上傾倒的酒壇杯盞撿起,連帶著那些殘羹剩菜倒進泔水桶,把木桌仔細擦淨,搬回原位。
她又回到廚房,收拾灶台,清洗今日碗盞。
她洗得很慢,仿佛這樣就能讓這個新年過得再慢一些。最後,她又提來清水,就著燭燈,把小院的青石板潑灑一遍。
青石板被洗過了,乾淨得發亮,映著天上的月亮,像浮動的水。
月光溫柔注視著她,小院恢複了伊始的整潔,所有盛宴痕跡被統統抹去。
那些歡笑、嘈雜的笑語,走調的歌聲、直白的近乎粗俗的祝酒辭,連同那些人的影子消失不見。
隻有梅樹花枝搖曳。
陸曈抱著那隻大銅盤,把大銅盤放在院邊簷下的石台上。
銅盤裡,折斷的柏枝簇擁著掰開的紅橘熟柿,格外喜慶熱鬨。
她沒把這隻銅盤裡的東西倒進廢棄的泔水桶,或許是因為可惜,或許是因為舍不得。
冬夜清寒,月光也涼,她在石台前停下,伸出手,從銅盤裡取出那隻被掰開的蜜橘,剝掉橘皮,把一瓣蜜橘放進嘴裡。
橘瓣很冰,像甜的雪,從喉間滑進去,因為熟透了,甜得發苦。
她站在院子裡,默默吃完了一整個蜜橘。
夜裡漸漸起風,風刮過人臉,臉頰也被凍得生疼。陸曈吃完橘子,對著那隻熱熱鬨鬨的銅盤輕聲說:“百事吉。”
百事吉。
她想起杜長卿站在桌上賭咒發誓要學會殺魚,苗良方在桌下拿拐棍杵他的臉,阿城央銀箏給他打個兔子形狀的彩絛,對銀箏手忙腳亂比劃兔子的式樣……
小院清寂,陸曈微微笑了起來。
她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萬事順吉,那聽起來太過奢侈,但今夜,至少在今夜,她從這句祝詞中獲得了短暫的慰藉……
還有溫情。
陸曈回到寢屋前,屋門上還掛著阿城編的大紅穗結,可以驅邪納吉的吉祥穗。
她推門走了進去。
走時沒吹燈,書桌上點的那盞油燈還亮著,陸曈關上門,朝裡走了兩步,唇角笑意還未收起,陡然間汗毛直立,猛地看向窗前。
昏暗燭火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那人倚著桌角,正低頭看著手裡一張薄薄紙頁,聽見動靜,他抬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裴雲暎。
陸曈麵色一寒。
裴雲暎盯著陸曈的眼睛。
年輕人精致的眉眼在朦朧燈火下顯得異常柔和,拿刀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鬆鬆捏著那張單薄紙頁。
分明在笑,眸色卻涼得像雪。
“這是你的複仇名冊嗎?”他彈彈手中紙卷,不經意道:“怎麼上麵還有我的名字?”
陸曈瞳孔一縮。
那張薄薄的紙卷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有些被人劃去了,有些像是新添不久,在燭火下如畫上去的漆黑蠕蟲,又像刺進人皮的咒,透著陰冷與森然。
陸曈渾身緊繃,冷冷看著麵前人。
年輕人笑了一下,盯著陸曈,逆著光影一步步朝她走來。
“談談吧。”
“陸三姑娘,陸敏。”他淡淡地說。
六筒:沒想到吧!你也在我的死亡筆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