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元宵,十八就收燈了。
收燈後,陸曈把燈會上得來的那隻蟾蜍燈掛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一到夜裡,巨大的翠綠蛤蟆在黑暗裡發著幽幽青光,看起來怪瘮人的。
苗良方因要指點陸曈春試醫經,每晚在醫館留得很晚,夜裡上茅房的時候嚇了一跳摔了個結實,原本隻有一隻腿瘸,這下兩隻腿都不怎麼樣。
他明裡暗裡同杜長卿說了許多次陸曈掛的蟾蜍燈醜,誠懇提議換個燈更好,被杜長卿一口拒絕。
“換什麼換!你沒聽見彆人怎麼說的,蟾蜍,蟾宮折桂!這燈至少要掛到春試放榜。”
“我警告你,”杜長卿恐嚇他,“如果你偷偷把燈拿下來,害得陸大夫春試落第,你就是醫館的罪人,西街的恥辱!”
苗良方:“……”
他一甩袖子:“無理取鬨!”
要說無理取鬨也不儘然,仁心醫館眾人對陸曈這次春試確實挺緊張上心的。
銀箏每日去戴三郎那裡挑選新鮮豬肉燉湯給陸曈補身子。杜長卿拉著阿城去萬恩寺求了個文殊菩薩的開光符。陸曈每日坐館有病人的時候,苗良方就坐在一旁邊看陸曈治病開方,邊同時糾察指點——有時候,太醫局春試也要考查臨場辨症。
就連吳秀才得知此事,都托胡員外送信給陸曈,倒也沒說彆的,隻說讓陸曈千萬彆緊張,順心就好。
陸曈自己並不緊張,緊張的是醫館裡的其他人。
而這緊張在春試前一夜衝至巔峰。
所有要用的醫箱金針都已準備好,杜長卿怕打擾陸曈第二日春試,早早關了醫館大門,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苗良方倒是還留在醫館院子裡,幫陸曈提點最後要注意的事宜。
“春試呢,共有九科,一共要考三日,比那秋闈也差不離多少。若是體力差點兒的,呆上一兩日也覺吃不消。從前也有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去春試,因為年紀太大,考著考著人就沒了。當年我去春試,三日下來,臉都瘦了一圈,消磨人的很。
“這九科裡,唯有針灸科需要當麵辨症。答在考卷上的題,多讀些醫經也有理。可太醫局裡有最擅長針灸科的“王金針”給學生講課,年年春試,都是太醫局的學生針灸科成績最上佳,平人醫工針刺之術,一直比不上太醫院。
“小陸你的針刺術自成一派,與盛京太醫局那頭不同,我雖教了你一些,但也要看具體辨症,最後成績如何,倒也不好說。”
“還有……”
他絮絮說個不停,眼下蟾蜍燈的青綠幽光灑在他臉上,襯得他那張臉顯出幾分慘淡色彩,眼角的每一根溝壑都寫滿了焦躁。
“苗先生,”陸曈打斷他的話,“你很緊張麼?”
銀箏去廚房燒熱水了,絮叨聲停下來時,夜裡的院子便靜得出奇。
苗良方轉過臉來,半晌,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笑話,又不是我上場,我緊張什麼。”
“剛剛你說的話,之前已說過一遍了。”
苗良方一滯,不說話了。
“苗先生到底在擔心什麼,不妨告訴我。”陸曈把包裹著金針的絨布收進醫箱,道:“我也好提前做打算。”
從今日一大早起,苗良方就顯得格外反常。
他平日裡除了指點陸曈醫經藥理之外,大部分時候都慢慢悠悠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閱儘千帆後的平和淡然”,隻要給他酒喝就很高興。
但今日一早,苗良方上躥下跳、抓耳撓腮的模樣,連銀箏都懷疑他是被杜長卿附身了。
迎著陸曈不解的目光,苗良方終是歎了口氣:“我聽說,今年太醫局春試的點榜人,換成了崔岷。”
“崔岷?”
“崔岷乃當今翰林醫官院正院使。”苗良方搭在膝頭的手緊了緊,“他最不喜平人醫工,由他點榜當年,從無平人醫工登上春試紅榜。”
陸曈蹙眉,看向眼前人,心中忽而一動。
她問:“他就是害你之人?”
苗良方一愣。
緊接著,男子神色迅速變化,像是窺見極其痛恨之事、痛恨之人,激憤難以遮掩,過了很久很久,才漸漸平複下來。
再抬起眼時,眼中便隻剩疲憊,仿佛刹那間蒼老十歲。
他的聲音也是悲涼的,帶著點無能為力的苦澀。
“是,他就是害我落到如今田地的人。”
苗良方年輕時,很是驕矜自傲。
他出生自雲嶺一帶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家中世世代代赤腳行醫。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們都沒能繼承父親的醫術,偏他出生後於此一道天賦秉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紀輕輕就能獨自行醫,許多外地人慕名前來求診。
旁人都說苗家村出了一個“小神醫”。
“我二十歲那年,聽聞京中有太醫局春試,家中替我籌齊銀兩,送我上京赴考。”
年輕的苗良方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對翰林醫官院的向往來到京城。
因距離春試還有約半年時間,他便找了一處藥鋪做工。
醫行有許多藥鋪,他所在的那間藥鋪鋪子不算小,因缺人手,便將他招來做抓藥的夥計。
盛京藥鋪的夥計月銀很低,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不過包吃住。吃的不算好,住嘛,就在藥鋪後院堆藥的柴房裡掃出一塊空地,隨便鋪張席子就能睡了。
“當時,一同在柴房住的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崔岷。”苗良方道。
崔岷也是在藥鋪裡打雜的夥計。
他與苗良方年紀相仿,生得很瘦弱,不愛說話,總是被藥鋪掌櫃的呼來喝去,動輒打罵。苗良方有時候看不過眼,想幫他出頭,都被崔岷拉住——崔岷父母早逝,身邊又無親眷,若無這份差事,恐怕要流落街頭。
“那時候每日藥鋪關門後,夜裡我都會躲在柴房裡再看看醫經,為春試作準備,就如你現在一樣。”苗良方說起過去,目光隱隱有些懷念,“崔岷從不打擾,就安靜坐在一邊,替我添燈油。”
直到現在,苗良方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畫麵。
兩個打雜的夥計,縮在鋪著破席子的地麵捧書夜讀,沒有倨傲的掌櫃,沒有白日的喧囂,漏了棉花的薄毯遮不住冬夜的寒氣,也遮不住年輕人對未來的向往。
崔岷是認字的。
他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苗良方沒來之前,從抓藥到掃灑全都由他一手包攬。大腹便便的掌櫃恨不得將一個人當十個人用,但有一點寬容,就是允許崔岷去看藥鋪裡的醫書。
耳濡目染,每日看大夫辨症抓藥,崔岷也學到許多,他又很聰明機靈,苗良方與他交談幾次,發現這人懂得的醫理並不在那些大夫之下。
這令苗良方感到很驚喜。
許是因為都來普通人家,又同在藥鋪乾活,苗良方對崔岷除了親切之餘,還有幾分惺惺相惜的體諒。除了瞧不上崔岷膽小怕事、隱忍懦弱的性子。
“後來有一日,藥鋪有客人鬨事,說是我們抓錯了藥。來人是遠近一帶的惡霸,掌櫃的怕生事想息事寧人,推說是我乾的,我和他們吵了起來,崔岷替我說話,結果我倆一道被掃地出門。”
“我當時自己倒覺得沒啥,反正又不打算一輩子給人打雜,大不了回苗家村。不過崔岷是替我說話才被趕走的,心裡總過意不去。”
“那時候還有三月就要春試了,我突發奇想,提議讓崔岷也去試一試。”
陸曈問:“他答應了?”
苗良方苦笑:“一開始,他拒絕了。”
苗良方將心底的打算說給崔岷聽時,對方嚇了一跳。
“不行……我沒學過……通過不了春試的。”崔岷小聲道:“而且,沒有醫行推舉名額,我也參加不了。”
苗良方一拍胸脯:“這有何難?不就是銀子嘛,我替你出就是!”
當時平人醫工春試不像這些年這般艱難,隻要給醫行的人塞點銀子就能加在名冊上。苗良方自己就是剛到京城就去塞了銀子,而崔岷要參加春試,不打點是不可能的。苗良方把自己剩下的銀子和在藥鋪乾活攢的月銀全拿出來,拚拚湊湊攢齊了。
崔岷還是很抗拒:“這是浪費銀子……我隻是個打雜的夥計,根本不可能考過。”
“阿岷,”苗良方苦口婆心地勸他,“相信我,你比那些大夫強多了,真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考,考上翰林醫官院,第一個月俸祿請我吃酒去!”
銀子已送了出去,名字也加在了春試名冊上,這般趕鴨子上架,崔岷隻得無奈應下。
“他很努力。”
苗良方望著遠處的夜空,歎了口氣。
崔岷的性情與苗良方截然不同,苗良方自傲、衝動,凡事都往好處想。崔岷憂鬱、謹慎,總是力求事事儘善儘美。因怕銀子打了水漂,又或許是珍惜這來之不易、一生可能隻有一次的機會,崔岷每夜隻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看醫經,說是懸梁刺股也不為過。
他們白日幫碼頭那些船舶搬貨賺些零散工錢,夜裡住在廢棄的荒宅裡席地讀書。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那年太醫局春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