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銀燭吐煙。
宿院屋裡木窗未關,風把桌上藥單吹得滿地都是。
陸曈彎腰撿起地上吹落的紙卷,林丹青從門外走了進來。
白日裡崔岷點了陸曈與曹槐一同前去為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行診,林丹青仍不死心,崔岷入宮奉值去了,林丹青隻能去找醫正常進求情。
磨了大半日常進,仍舊沒能改變結果——常進也做不了主。
林丹青在陸曈身邊蹲下,幫著收拾地上亂紙,收著收著,長歎一聲:“陸妹妹,你怎麼會想到去給金顯榮行診?”
林丹青怎麼想都不明白,白日裡陸曈分明已經擺脫了這爛差事,裴雲暎發話,崔岷也點頭同意了,偏偏最後關頭陸曈主動提出行診。
難道是自己暗示的不夠明顯?陸曈對金顯榮的無恥還一無所知?
她歎息一聲,素日飛揚的眼眸裡滿是擔憂:“從前你不在宮中,多半也沒聽過他的事。金顯榮是個老色鬼,瞧見漂亮姑娘都要上去調戲兩把,和他沾上準沒好事。此番你去給他行診,縱然沒發生什麼,名聲也多半有損。”
陸曈把收好的紙卷疊好,放在桌上,又拿石鎮紙壓在紙上,免得再度被風吹走,隻道:“崔院使有意為之,我能拒絕一次,卻不能拒絕第二次。再說不是金顯榮,也會有其他。”
林丹青動作一停。
這話倒是不假。
白日裡崔岷一番舉動,表麵上無可指摘,然細細一想,驟覺其中深意。剛進宮就被分到南藥房,剛回來就沾上老色鬼……很難說都是偶然。
隻是沒有證據,這猜測瞧著便顯得如小人之心。
林丹青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遞給陸曈:“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迷藥。”
陸曈愕然抬頭,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迷藥啊!”林丹青說得理所當然:“你明日給金顯榮行診時,若他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給他來一把。這迷藥可好使了,聞著就頭暈……拿著防身用,總歸彆讓自己吃虧。”
這話由一位醫官嘴裡說出未免出格,陸曈看著自己掌心藥包,一時無言。
“你可彆手軟。”林丹青見她不動,細心囑咐,“我聽我爹說過,從前醫官院有一位女醫官就是給金顯榮行診,不知怎的,被流言蜚語纏上。後來離開醫官院,又過了半年,就成了金顯榮府裡的小妾。”
“你可是春試紅榜第一,要是最後不在醫官院出人頭地,反被金顯榮纏上,豈不是千古奇冤?”
說到此處,林丹青麵上顯出幾分煩躁,“要不還是去求求崔院使吧?實在不行我回去求求我爹,讓他幫你說個好話,院使怎麼能讓你給金顯榮治病呢?”
言罷抬腳要走,被陸曈一把拉住。
林丹青轉頭。
“不必多費心思,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再者,我這樣的普通人,想在醫官院出人頭地,遲早也會有這麼一遭。”陸曈鬆開手。
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醫工,不像那些太醫局出來的學生,行路總要坎坷些。不必說彆人,單看南藥房的何秀、梅二娘就能知曉。
林丹青便歎了口氣,語氣有些惆悵:“平人很難。”
往上爬的每走一步都走得很難。
陸曈喃喃:“是啊,很難。”
光是接近戚玉台,就要費勁周折,幾度停滯……
複仇真的很難。
滴滴答答的聲音響起,是窗外雨珠打濕樹枝砸落簷下石板。
陸曈轉頭,看向窗外。
下雨了。
……
“下雨了。”
司衛所裡,少年自院外匆匆跑過,一進屋,帶進深春雨夜的寒氣。
黑犬躲在屋簷下,聽見動靜,懶洋洋豎起耳朵看了一眼,複又縮回去,靜靜聽著院中雨聲。
細雨瀟瀟,連綿不絕的雨幕將天地遮掩,年輕人站在窗前,昏暗燈色裡,背影顯得冷清孤寂。
段小宴進了屋,抖落身上雨珠,望見窗前人頓時一喜:“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裴雲暎幾日沒回殿帥府了,蕭逐風又是木訥寡言的性子,殿帥府顯得比往日無趣了許多。
聽見動靜,窗前人轉過身來。
青年緋色錦袍在燈色下,顯出誘人的豔麗,神情卻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冷淡。
他沒理會段小宴,段小宴還想說話,就聽麵前人道:“赤箭。”
赤箭出現在門外:“大人。”
沉默了一會兒,裴雲暎開口:“為何沒告訴我,陸曈被關進神農祠一事。”
段小宴一愣,一下子緊張起來。
這是要興師問罪啊!
少年人不敢搭腔,噤若寒蟬貼在牆角,儘量將自己當作一尊無用的花瓶或是偶然經過的螞蟻,試圖讓屋裡人忽略自己存在。
夜雨打濕落花,院中一地濕紅,總把良宵淋出幾分蕭索。
赤箭動了動唇,沒說話。
裴雲暎臨走時,說過緊盯陸曈那頭動靜。陸曈被關進神農祠的事赤箭不是不知道,隻是蕭逐風將消息攔了下來。
赤箭也是讚同的。
那位陸醫官身份微妙,行事又太過大膽,在巍巍皇城裡,不知哪一日就會東窗事發。與之糾纏並不是一件好事,當儘量遠離。
偏偏自家大人對其格外上心。
他順從了蕭逐風,以為主子隻是一時興起,很快會將此事淡忘,但眼下看來,他們都想錯了。
屋中氣氛冷凝,一片寂靜裡,裴雲暎忽地笑了下,“你想做蕭逐風的人?”
赤箭一凜,驀地跪下身來,聲音帶了一絲惶恐:“屬下知罪!”
自家大人素日對下屬們都不錯,以至於他們都快忘了,大人發起脾氣時的模樣。
從來不留情麵。
夜色安靜,隻有雨水瀝瀝打窗的細響。
年輕人垂著眉眼,過了許久,直到屋中點著的香燃了一半,香灰落到桌上,被風吹散半簇,才漠然開口:“自己出去領罰。”
隻是領罰,不是掃地出門?
段小宴那口屏著的氣終於鬆了下來。
這算是手下留情了,看來裴雲暎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沒到到糟糕透頂的地步。
赤箭沉默應了,一聲不吭地離開。
段小宴方鬆了口氣,一抬眼,陡覺屋中無人,隻剩下自己,生怕第二輪到自己,忙貼著牆高舉雙手大聲辯白:“……我說過的,我提議過要寫信告訴你的!他們不允,我做不了主!”
裴雲暎看他一眼,從懷中摸出個東西扔他手裡。
段小宴低頭一看,是隻細長的白瓷長頸瓶,不由一愣:“這是什麼?”
“下食丹。”
裴雲暎哂道:“消食開胃,自己留著吃吧。”
“你怎麼知道我最近吃多了?”段小宴狐疑,不過很快高興起來。
出門還不忘給自己帶禮物?那應當沒有遷怒到自己吧。
他果然還是殿帥府裡最受寵的那個!
少年把那隻細長藥瓶小心揣進懷裡,燦爛一笑:“謝謝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