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她一直把那玉佩留著,想著,或許有朝一日下山回到常武縣,一切重歸原本的路,將來路長,未必沒有去盛京的機會,即便那機會很渺茫。
到那時,她便可以去瞧瞧紀珣嘴裡的太醫院,若有機會再見到對方,親自把這圓玉佩還給他……
“陸妹妹,”身後傳來林丹青的催促聲:“時候不早,趕緊上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
屋中燈火搖晃,蘇南的春暖便散去,隻餘長夜清寒。
陸曈把白玉收回醫箱裡裝好。
“就來。”
……
月亮落在窗前池塘裡,像塊冷掉的玉。
屋子裡,藥童驚訝開口:“她就是之前公子在熟藥所遇到的……那個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紀珣點了點頭。
他想了起來,之所以覺得陸曈的臉如此熟悉,不是因為先前雀兒街的那次偶遇,而是更早。
早在盛京的熟藥所時,他們就已見過一次麵了。
那時候他去熟藥所送藥冊,一個女子帶著太府寺卿夫人身邊的護衛氣勢洶洶闖來。他在屏風後,聽見陸曈和辨驗藥材官婁四說話。
雖語氣柔和,然綿裡藏針,字字句句都是仗著太府寺卿之勢壓人。
婁四畏懼董家權勢,最終行了方便。
他便心生不喜。
身為醫者,其心不正,隻知仗勢,醫德一行便有損。
但那時他也沒太在意,盛京醫館的這些事,自有醫行統辦。太府寺卿權勢再大,也不能做得太離譜。
他第二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盛京一味叫“纖纖”的藥茶。
這藥茶在盛京高門貴婦間很是盛行,他常年醉心醫理,對外界之事閉耳不聞,聽聞此事,亦感好奇。
紀珣讓人買回那兩味藥茶驗看,的確是驚豔的方子,就是用藥些微霸道剛猛了些。
再一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太醫局春試,他親自出的題目,驗狀一科題目眾學子答得慘不忍睹,唯有一張考卷堪稱完美。
那人就是今年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一位平人醫官。
紀珣前兩月忙著給禦史府上老大人行診,因此也沒能見著這位陸大夫是何模樣,直到今夜一見,方知這位新進女醫官,就是當初他在熟藥所中遇到那位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藥童想起了什麼,提醒道:“說起來,公子您前兩日遇著董夫人,董夫人對公子話中有話。這次回醫官院,又處處傳言您對那醫女讚揚有加,連崔院使也這麼說……莫非是她自己說出去,好與公子攀扯上關係?”
太府寺卿董夫人與紀珣從前並無往來,這回路上偶然遇見,竟破天荒的叫停馬車,與他說了幾句話。話裡明裡暗裡都是他春試點了陸曈做紅榜第一,難得見他如此欣賞一人雲雲。
話說得沒頭沒腦,又有些陰陽怪氣,紀珣聽得不甚明白。
待回到醫官院,又處處傳說他對陸曈欣賞有加。
可他甚至都沒見過陸曈。
翰林醫官院過去的確有這樣狐假虎威的醫官,扯著旁人幌子耀武揚威。若這話是陸曈自己傳出去的,心思就有些深沉了。
“慎言。”
紀珣輕斥:“沒有證據,不可詆毀他人言行。”
藥童連忙噤聲。
紀珣搖了搖頭。
不管這話是不是出自陸曈之口,他都會對陸曈敬而遠之。他一向最厭惡權勢紛爭,陸曈初入醫官院,便已惹出如此多紛爭,與她走近,自然口舌不少。
他並不想卷入旁人紛擾。
池塘裡,有紅鯉偷偷浮起,尾尖輕輕一擺,水中冷月便倏然碎裂。
紀珣眉頭緊鎖。
他對陸曈的過去並無興趣。
他隻是疑惑。
剛才在藥庫前見到收撿藥材的二人,陸曈手裡提著的藥籃裡,隱隱藥枝碎葉露出一角。
那是……
紅芳絮?
……
下過幾場春雨,天氣便一日暖過一日。
清晨,盛京臨河長堤上開始有稚童放紙鳶,兩岸的柳樹上,常常掛著被線繞住的燕子風箏。
金府金顯榮的院子外,一個打扮得俏麗美麗的婦人擰著帕子就要往院子裡衝,被金顯榮的小廝攔了下來。
“姚姨娘,您不能進去——”
“怎麼不能進去?”姚姨娘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往裡探著頭,“老爺自打身子不適後,就沒再來過我院子裡。這半月更好,連人也不見了。”
小廝抹汗:“老爺真病了,那屋裡醫官正施著診呢……”
“什麼醫官!”姚姨娘冷笑,“我屋裡的丫鬟可都瞧見了,明明是個年輕美人!”
“老爺把人抬進屋裡,這還不到三個月就厭煩了,哎唷,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姚姨娘嚶嚶哭起來,又罵道:“哪裡來的狐媚子,原先這府裡雖然人多,但老爺好歹能一月宿一夜到我房中,這個來了倒好,大半月了,索性連人也不放出來……”
“誰家好人這般難看的吃相,也不怕撐得慌!”
“……”
院子門口的吵嚷隔著門遠遠飄進屋裡人的耳朵。
矮幾前,金顯榮正襟危坐著,額上緩緩流下一滴豆大的汗。
這姚姨娘原先是府裡請來戲班子給他娘唱戲解悶的,唱著唱著,就被金顯榮相中了。
姚姨娘不想在戲班吃苦,金顯榮貪戀對方美色,一來二去,二人就勾搭上了。
隻是老天無眼,他才納了姚姨娘不到一月,就犯了病,這一冷落就冷落了對方許久,對方自然心生狐疑。
姚姨娘從前是戲班子裡唱武生的,一把嗓子嘹亮高亢,這會兒在門口一哭起來,讓人想假裝沒聽到也難。
金顯榮又惴惴看向屋中人。
桌前,陸曈抱著那隻銀罐子認真搗藥。
美人低眸,眉眼如畫,那身淺淺的水藍色衣裙襯得她如空穀幽蘭氣韻奪人,光是瞧著也覺心猿意馬。那隻手也嫩得像白蔥,握著銀色的小藥錘,纖巧可愛得緊。
下一刻,美人抬眸,麵無表情地從陶罐裡掏出一大把不知是豬肺還是什麼東西,血淋淋的,一並扔進那隻銀罐子裡。
“鐺鐺鐺——”
銀色的鐵錘落下,濺起的血花讓金顯榮下腹一涼。
他覺得自己的某些物事也像是被這銀錘剁碎了。
方才的那點遐思頓時不翼而飛,金顯榮用力抓緊了自己的膝頭,坐得拘謹而乖巧。
距離這位陸醫官初次登門施診,已經七日了。
這七日裡,陸曈還來過幾次。
她姿態冷淡,神色平靜,每次登門施診都沒什麼旁的表情。
一開始金顯榮還因為她容色太過美麗而生出僥幸之心,總想調戲幾番,但每次他的調戲都仿佛對牛彈琴,無論是惡意的還是隱晦的,這醫女聽完都沒半分反應。既不驚慌也不羞澀,冷漠的像是塊木頭。
倒是金顯榮有幾次被這女子的話嚇著。
她說:“行針用藥易生錯事,金大人最好配合,否則錯一步,將來藥石無靈。”
這是威脅……這分明就是威脅!
但金顯榮很吃她的威脅。
尤其是陸曈不知從哪裡尋來的豬腎牛腎羊腎,裝在陶罐子裡,當著他的麵把那些腎囊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蟬翼,又扔進藥罐重重搗碎,很難不讓人聯想她這是殺雞儆猴……殺囊敬人。
如此行徑,再美的初見隻怕也染上幾分血腥色彩。
令人倒胃。
藥錘捶打罐子的聲音停了下來。
陸曈把罐子裡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盛進一隻瓷碗,用蓋子蓋好,看向金顯榮。
“金大人,今日的敷藥做好了。”頓了頓,陸曈看向他:“可須下官為您上藥?”
“不用!”
金顯榮斷然拒絕,似乎又意識到自己拒絕得太快頗顯刻意,忙乾笑著補了一句:“怎好勞煩陸醫官?下人替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