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青便沒在意,把懷中一大包油紙包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擱,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叫人從外麵買的髓餅,還熱乎著,你嘗嘗。”
醫官院中飯食清淡,林丹青嗜辣如命,總不愛吃,常偷偷使人去坊市間買了偷嘴。醫正常進不許醫官使們在宿院偷偷用飯,林丹青便隻好藏在懷裡,背著常進偷拿進來。
她把油紙包打開,拿油紙墊了底,分了一塊給陸曈。
騰騰的香氣頓時散得滿屋都是。
髓餅是牛羊骨髓煉成的脂膏作餡的餅。“以髓脂、蜜合和麵,厚四五分,廣六七寸,著胡餅爐中,令熟,餅肥美。”
“嘗嘗呀,”林丹青催促她道:“醫官院那飯食還不如萬恩寺齋菜,來吃上這麼幾月,我覺得自己都快立地成佛了。偏偏你不挑。”
陸曈對吃食一向不講究,仿佛吃什麼、喝什麼並不重要,能維持活著就行。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餅,餅餡很香,熱騰騰的,空空的腹似乎因了這點人間的實惠,漸漸變得溫暖而充實。
她吃得慢,吃了幾口,突然開口道:“我今日在司禮府,見到了戚大人。”
“戚大人,哪個戚大人?”
“太師府的公子,戚玉台。”
林丹青咬著餅子的動作一頓:“他?他怎麼了?”
陸曈搖頭:“他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我去給金大人行診,戚公子進了屋後昏睡不醒,後來金大人叫醒戚公子想讓我為他把脈,誰知他一見我如見蛇蠍,說些妄語,神誌不大清楚。”陸曈語氣躊躇,遲疑片刻後才道:“我為他把脈,見他脈象急促有力,血熱亢盛異於常人……像是……像是……”
許久,她才盯著林丹青,低聲道:“像是長期服用寒食散所致。”
屋中寂靜一刻。
林丹青三兩下咽下嘴裡的髓餅,轉頭看了看窗外,抬手將窗門關上了。
“陸妹妹,”她提起桌上茶壺給陸曈倒了盞薑蜜水,小聲叮囑她,“這話你在我麵前說說得了,可不能在外說。”
陸曈盯著她。
林丹青便擺手:“先皇有令,朝中官員一旦發現有人服用寒食散,嚴懲不貸。我是知道一些貴族子弟會背著人偷偷服用,但他不是太師公子麼?要知道你在外說,非找你麻煩不可。”
陸曈若有所思點頭:“太師公子很不好惹?”
“也不是不好惹,怎麼說呢,”林丹青端起薑蜜水喝了一口,斟酌著語句,“我從小長在盛京城中,自小聽過無數貴門子弟的糗事。彆看他們個個人模人樣,私下裡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都見過,唯有這個戚公子不同……”
林丹青手托著下巴,想想才道:“我沒聽過他什麼不好。”
“盛京那些長輩提起此人,都說乖巧懂事,規矩教得極好,從不行差踏錯一步,人又溫和守禮,當為年輕小輩中的表率。”
林丹青搖了搖頭:“我不喜歡他。”
陸曈問:“為何不喜歡?”
林丹青瞪大眼睛:“陸妹妹,一個人沒有其餘長處,唯有‘規矩’二字廣為人稱,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麼?”
“像隻傀儡戲裡偶人,你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一舉一動被人牽著,偏偏旁人還要叫你學學他乖巧懂事,想想就厭煩。偷偷告訴你吧,”林丹青湊近陸曈低聲道,“我可知道盛京那些官家子弟背後議論他,說他是‘假人’。”
假人?
陸曈心下一哂,這話說得刻薄卻真實。
要知道今日剛見到戚玉台真容時,她也很難想象那個看上去溫吞平常,甚至有點懦弱之人,就是害死她陸家一門四口的凶手。
“所以,”林丹青點著桌子,對陸曈循循善誘,“你可彆濫好心多說什麼,離他遠點才是。”
陸曈點了點頭,低頭喝了口薑蜜水。
蜜水清甜,煮了生薑驅寒,這樣天氣飲下最是熨貼。陸曈飲儘杯中蜜水,放下手中茶盞,開口道:“可我要給金侍郎行診,將來常去司禮府,免不得會遇見戚公子。”她看向林丹青,“你可知戚公子還有何禁忌,能否一並交代我,免得我不明不白的,衝撞了他。”
林丹青聞言,捏著髓餅想了想,:“說實話,我與他也不是很熟,好多事也都是聽旁人說來。不過從前也沒聽過戚玉台有什麼欺負他人之舉,要說禁忌……”
她絞儘腦汁想了許久,突然道:“我隻知這人討厭畫眉鳥,你莫在他麵前提就是。”
陸曈心中一動:“畫眉?”
“是啊,說起來也奇怪,”林丹青道:“戚太師愛養鳥,我記得從前每年太師生辰,不乏有官家四處搜尋名鳥送去太師府,也就是前幾年吧,太師府突然將府中的鳥雀全都放生出去,說是因為戚公子討厭鳥。”
陸曈問:“他為何討厭鳥?”
林丹青聳了聳肩:“不知道。”
陸曈神情微斂。
倒是林丹青,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狐疑開口:“話說回來,你今日怎麼一直向我打聽戚玉台的事,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陸曈平日在醫官院中,除了看書製藥,對彆的事一概漠不關心,還是第一次對與做藥無關的事追問這麼多。
林丹青湊近,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莫非你……”
陸曈指尖微動。
“……對他有意?”
陸曈:“……”
“這可不行!”林丹青大驚失色,晃晃她肩膀,“且不論他人品如何,長得也實屬平平無奇,哪裡配得上你,陸妹妹,你千萬要清醒一點!”
陸曈被她晃得頭暈,隻好道:“我沒有……”
“我不信,你發誓!”
“我發誓……”
林丹青宛如看見即將跳入火坑的失足少女,萬分痛心疾首,直到陸曈與她再三保證絕不會對戚玉台起心思方才罷休。
她複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剛剛吃剩的髓餅塞進嘴裡,右手胡亂捏了個蘭花指,道:“總之,我掐指一算,陸妹妹,你的正緣不在這裡,那戚玉台不是良人,還是趁早斷了念想吧。”
陸曈:“……”
她有些好笑,不過,被林丹青這麼一打岔,方才沉鬱的心情倒是蕩然無存。
陸曈低下頭,望著桌上的白紙,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寒食散、靈犀香、畫眉……
戚玉台的秘密,似乎比旁人想象的還要詭異。
……
因白日回來得早,醫官院也沒有旁的事,這一日陸曈上榻的時候也比平日早一些。
到了夜裡,林丹青與她看了一會兒醫書,自己上榻睡去了,宿院裡一片安靜。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亮桌上漏刻,陸曈從榻上坐起身,隨手披了件外裳,拿起榻邊的燈點燃,摸黑出了宿院門。
外頭一片漆黑,夜霜凝結成露,慘白的月被遊蕩的烏雲吞沒,天地仿佛變成一片望不見頭的長淵,唯有手裡孤小火苗成了唯一一束亮色。
那亮色也淒迷,像是下一刻將要一並熄滅在這濃墨裡。
繞過遊廊,走過樹林裡一排藥房,人走過時,那點光束也隨著人在夜色裡忽明忽暗穿梭,醫官院的樹林仿佛便成了落梅峰的亂墳崗,總有些幽魅鬼火瀅熒。
陸曈在一戶門前停下腳步。
她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鼻尖便傳來一股陳舊霧埃氣息,伴隨著濃烈墨香。她回身把門掩上,再端著油燈往裡走。
微弱火光將屋內照亮。
四麵都是各處書架木梁,其上堆疊厚厚籍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這是醫官院存放各病者醫案的醫庫。
上至後宮嬪妃皇親國戚,下至大小各官員,由醫官院奉值行診過後,皆會記錄在冊,存放於醫官院的醫庫中。
戚玉台的醫案也是如此。
陸曈擒燈行至一處木櫃前,拿出鑰匙打開木櫃門。
木櫃門開了,裡頭整整齊齊豎摞著一疊卷冊。
陸曈目光從一卷卷醫案封皮掠過,須臾,在一處停了下來,伸手將醫案從書架上用力抽了出來。
微弱燈火下,能看清醫案封皮下三個模糊的小字:戚玉台。
戚玉台乃戶部官員,原本他的醫案並不能隨意調看,好在陸曈如今給金顯榮行診,金顯榮也是戶部官員,戶部官員醫案的櫃子鑰匙在她手中,正好便宜了她行事。
這是戚玉台的醫案。
白日裡她見戚玉台脈象奇怪,比起寒食散所積熱亢之症,似乎還有長期使用凝神安誌藥物所至影響。思來想去都覺此事有異,然而醫官不可隨意調看非行診對象之醫案,便隻能夜裡趁無人時,來此翻找戚玉台的醫案。
陸曈拿著籍冊,剛關上櫃門,就聽得“吱呀——”一聲。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有人來了!
電光石火間,她猛地吹滅油燈,不動聲色將自己隱於重重書架之後。
已是深夜,院裡院外一片死寂,天上的雲漸漸散開,露出一兩絲微淡的白月,月光拉長著地上的人影,又隨著掩上的門重新消散。
那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屋,輕車熟路般來到重重書架前。
陸曈斂著呼吸,緊緊握著手中醫案,將自己當作是這屋子裡數根書梁中的一座,靜靜地矗立著。
“噠、噠、噠——”
腳步聲不緊不慢,陸曈感到對方正朝著自己一步步走來,不由摸索到袖中銀針。
“噠、噠、噠——”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重,眼看著再走一步,就能瞧見書架後躲著的陸曈。
她握緊銀針。
對方突然停下腳步。
緊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似乎是鎖開鑰匙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翻找。
陸曈謹慎地貼著書架,一架之隔,聽著那人在屋裡幽暗的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對方似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關上櫃門。
陸曈聽到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音,伴隨著醫庫門的關上,四周裡再沒了一點動靜,唯有團團漆黑深不見底。
……是離開了?
她又在黑暗裡站了一會兒,確定沒再聽到任何響動才徹底放下心來。
應當是走了。
暗暗鬆了口氣,她拿著燈與油案,從書架中走出來。
才走出一步,一道冰涼的鋒利抵住她咽喉。
陸曈眉心一跳。
漆黑的屋子裡,窗隙隻有一點微光,沉默地投在重重書架上,把書架後的兩人照得像皮影戲中的暗影。
有人站在她身後,不知在此守株待兔了多久。
熟悉的蘭麝香氣從身後傳來,伴隨著對方平靜的聲音。
他開口,語氣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冷漠。
“真沉得住氣。”
陸曈一怔。
聽見這個聲音,她反倒放鬆下來。
袖中淬了毒的銀針收起,陸曈任由對方挾持著自己,不再反抗。
她道:“裴大人,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