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藏在屋簷下露出半頭,夜風穿過梅樹枝隙,把曬在窗前的醫籍吹得窸窣亂響。
良久,苗良方開口,望向陸曈的目光滿是疑惑。
“小陸,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沉默。
那一日醫官院醫庫中,她見到了戚玉台的醫案。
戚玉台早已及冠,醫案記錄之言卻寥寥無幾,或許是因過去多年身體康健並無大礙。然而五年前的深夜,他卻請醫官院院使崔岷出診,為他行診。
醫案記載戚玉台是因肝火熾盛而鬱結成積,相火內盛以致失調,崔岷所開藥方也皆是些疏肝解鬱、滋陰生津之材。
但陸曈卻瞧見其中還有一些彆的藥材,多是寧心安神一類。
戚玉台這份醫案寫得極為簡略,幾乎沒有任何病者情狀記錄,隻有簡單幾句結果。在那之後近半年時間裡,戚玉台又請崔岷為他行診幾次以固根本,但所用藥材,亦是多以鎮定去癲為主。
加之先前在司禮府,戚玉台自己也親口承認,多年使用靈犀香安神。
樁樁件件,倒像是長期為穩癲症之行……
然而醫案記錄有限,此等秘辛又無旁人知曉,便隻能回醫館向苗良方討教。
陸曈抬眼:“苗先生,能告訴我嗎?”
苗良方哽了一下。
這位年輕女醫官精通各類毒物藥理,身份神秘成謎,杜長卿與她相處甚久對她也幾乎一無所知,還有銀箏,素日裡同西街一眾街鄰談天說地,唯獨對陸曈的事守口如瓶,不發一言。
她懷揣秘密而來,沒人知道她想做什麼。來到西街不到一年,扶持醫館、製售藥茶、春試、進醫官院,到最後臨走時,還不忘安排仁心醫館各人今後各自歸處。
但其實她今年也才十七歲而已。
若他自己有女兒,如今也當就是這個年紀了。
苗良方歎了口氣,道:“沒有。”
陸曈一怔。
“我離開醫官院之前,不曾聽說戚玉台有癲症臆病,抑或視誤妄見、知覺錯亂之症。”
他說得很肯定。
陸曈微微攥緊手心。
沒有。
那些醫案上的安神藥材和長期使用的靈犀香……若無此症,何須長年調養?
何況她當日曾摸過戚玉台的脈,脈細而澀,是血虛神失所養,倒不像是因服用寒食散所致。
隻是單看戚玉台言行舉止,確實與尋常人無異。
莫非……
是她想岔了?
正想著,耳邊傳來苗良方的聲音:“不過你這麼說,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
“先生請說。”
“我離開醫官院時,戚玉台還是個半大孩子,他的事我不甚清楚。但是十多年前,我曾給戚玉台母親行診……他母親,是有妄語譫言之症。”
陸曈猛地抬頭:“什麼?”
苗良方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苗良方剛當上醫官院院使不久。
他醫術出眾,頗得皇家人喜愛,又有“天才醫官”的名頭在身,不免有幾分得意。朝中老臣大官有個頭疼腦熱的常常拿帖子來請他,有時候忙起來了,也不是人人都能請得動的。
有一日苗良方接了個帖子,是戚清府上的。
當年戚清還不如現在這般權傾朝野、隻手遮天,戚家人來得急,隻說戚夫人病重,請苗良方趕緊去瞧瞧。
苗良方便提起醫箱匆匆去了戚府。
戚夫人是戚清的第二任妻子。
戚清早年間有位夫人,身體不好,早早就去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戚清直到中年才娶了這房繼室,是禮部尚書仲大人的小女兒,比戚清小了近二十歲。
仲小姐年輕貌美,嫁與戚清後,很快誕下一子一女。頗得戚清寵愛。
苗良方就是在那時見到的戚夫人。
“那位戚夫人很奇怪。”苗良方回憶著當日畫麵,“躲在屋中不願見人,神色恍惚,我辨症摸脈,見她應已提前服用過安神之藥,體虛無力,但我一靠近,她就渾身戰栗,麵色驚惶。”
當時的苗良方覺得有些不對。
戚家人說戚夫人是因為受驚所以情誌失調,之所以找他來,或許是想著他醫術超群,能將戚夫人治好。
他行診時戚家下人一直在屋內盯著,後來苗良方尋了個機會將幾個下人打發出去,細細觀察起那位戚夫人,終是察覺出哪裡不對勁來。
那位戚夫人對著身側竊竊私語,然而身側並無他人,又說聽見伶人奏樂,歡欣鼓掌。
苗良方瞧得暗暗心驚。
此等妄聞幻見之症,分明是臆症。
無緣無故的,戚夫人怎會得了臆症?
他不敢驚動他人,裝作疑惑回到醫官院,說要翻翻醫書。誰知第二日,戚府的人卻送來帖子,說戚夫人有所好轉,不用他繼續治了。
“好了?”陸曈蹙眉。
“誰知道呢?”苗良方歎了口氣,“我後來沒再見過她。”
但他那時年輕,心中終是牽掛病者,對戚夫人業已痊愈的說辭將信將疑,於是在醫官院醫庫裡遍尋醫書醫案,試圖找到一點醫治臆症的辦法,直到一位老醫官找到他,對他說了一則有關戚夫人的秘辛。
陸曈問:“他說了什麼?”
“他說……”苗良方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說道:“戚夫人早逝的母親,當年也曾犯過呼號疾走、狀若癲狂之舉。”
那位忠厚的老醫官拍著他的肩,眼底是誠摯的勸慰,叮囑他道:“副院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醫官院不比外頭坐館,要學會分辨,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
“有些人能治,有些人,治不得。”
老醫官還鄉去了,留下苗良方在醫官院中反複思量這句話。後來他聽說那位年輕的戚夫人積鬱成疾,不久就病死了。再然後他被趕出醫官院,這些顯貴之家的秘辛傳言,與他不再有半分關係。
沒想到今日會聽陸曈提起來。
苗良方看著陸曈:“小陸,你這樣問,可是那位戚公子出了什麼事?”說著神色一變,“難道他也……”
陸曈怔忪片刻,像是明白了什麼,低頭恍然一笑。
她聲音很輕:“苗先生也知道,若一家中,有親輩患不慧健忘,妄聞失調之症,其子女或有極大可能傳其癲症,或早或晚,總會發病。”
苗良方麵皮抖了一下,問:“戚公子也發病了?”
陸曈搖頭:“現在沒有。”
長年昂貴的安神靈犀香、醫官院那些寫得模模糊糊的醫案、他虛浮的脈象……
她現在有些明白了。
看來,戚清很怕這個兒子走上與母親相同的道路,才會從小到大謹小慎微以安神之方養著。
偏偏戚玉台愛上了服散。
真是可笑。
苗良方愈發不解:“那你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陸曈與太師府素無淵源,突然打聽起戚玉台一事。當年他做院使時,尚有老醫官對他諄諄提醒,如今陸曈剛入醫官院……
他是不知陸曈要做什麼,但心裡總覺不安。
“小陸,你不會和太師府有什麼齟齬吧?”
陸曈抬起頭,看著苗良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