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陸曈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麼,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沒瞧出她異樣,似也被她一番話影響,低著頭靜靜沉思,一時沒說話。
片刻,陸曈站起身:“饅頭我送到了,沒彆的事,我先出去。”
林丹青回過神,抬頭看向她:“你不做藥麼?”
今日不是給金顯榮施診的日子,平時無事時,陸曈也就呆在藥房裡,翻翻醫書,做做新藥什麼的——金顯榮的敷藥都已換過好幾回。
“不做了。”
頓了頓,陸曈開口:“我去殿帥府,今日該給營衛施診。”
……
京營殿帥府今日很是熱鬨。
年輕的禁衛們聽到陸曈的名字,紛紛從各處鑽出來,有本來在演武場武訓的,顧不得換下被汗濕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彈進殿帥府廳堂,挽著袖子有意無意展示自己健壯的胳膊:“陸醫官來了!”
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們又開始吵嚷起來。
赤箭站在一頭冷眼旁觀。
他就不明白了,陸曈何以得到殿帥府這麼多禁衛的青睞。明明來過殿帥府的那些姑娘們熱情大方,溫柔明媚,而陸曈總是冷冰冰的,偏用這張冷淡的臉博取了殿帥府最多的芳心。
還有自家主子……
聽青楓說裴雲暎推了成山的公文,特意花了一天時日陪著陸曈出城逛茶園,以至於當日夜裡處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女醫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陸曈給這些同僚下了蠱?
聽說南疆女子善用情蠱,見到中原的美貌男子便暗中下蠱,把對方連人帶心地騙過來,若不從,就會生不如死,日日折磨。
蠱蟲真可怕。
他打了個哆嗦,急忙走了。
陸曈不知赤箭心中腹誹,被圍在人群中亦是無言。
去殿帥府施診不過是個理由,誰知殿帥府中真有如此多禁衛找她瞧病。一個個昂藏男兒,血氣方剛,指著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傷叫她看診,語氣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誰都說京營殿帥府中挑選宿衛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僅看相貌身姿,如此嬌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師府上的禁衛們人人都有這般嬌弱,也許她都不必用毒,單靠自己也能在太師府大開殺戒。
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又快了許多。
直到夕陽漸斜,裴雲暎過來驅人,這群禁衛才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
裴雲暎站在門口,朝陸曈笑笑,陸曈便起身收拾好醫箱,隨這人進了屋。
還是那間處理公文的屋子,窗邊的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上,公文堆著厚厚一摞。官窯筆山上掛著的紫毫筆尖潤濕,旁邊是墨石硯,似乎座上之人剛剛還在此奮筆疾書。
他看起來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陸曈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裴雲暎也在對麵坐了下來。
他笑著問:“怎麼突然來了?”
今日不是施診日。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推了過去。
裴雲暎瞥了一眼。
熟悉的信封,是那日看過茶園後,臨分彆前他給陸曈的信函。
那封裝著“藥方”的信函。
他伸手拿過信函,並未急著拆開,隻揚眉看向陸曈:“陸大夫看過了?”
“是。”
“有問題?”
“有。”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依舊含著笑,目光卻驟然變冷,問:“哪裡有問題?”
陸曈聲音平靜:“都是些補藥,藥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一物混合,則補藥變毒藥,雖不會立即致命,但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裴雲暎盯著她:“何物?”
“金。”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風癇失誌、鎮心安魂。一般上氣咳嗽、傷寒肺損吐血、肺疾、勞極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少量服用。”
頓了頓,陸曈繼續道:“但裴大人給我的藥方,若摻入金屑,後患無窮。”
他沒作聲,似是沉思。
陸曈便繼續說:“此藥方中所耗藥材昂貴,用藥之人家中必定富貴,若以金碗盛藥……”
裴雲暎麵色微變。
若以金碗盛放,不必添以金屑,補藥自成劇毒,長年累月,也並不會被人發現端倪。隻因藥方和藥材無害,金碗亦無害,然而兩相一撞,其勢凶險,難以言表。
既隱秘,又高明。
陸曈垂眸,心中亦是不平靜。
裴雲暎給了她藥方後,她這些日子將藥方細細鑽研,然而看過許多次,皆是沒察出不對。她並不認為裴雲暎會無緣無故給她一張普通藥方,鑽研許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她與林丹青交談,言至藥性相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關鍵。
金屑若摻在藥物中,未免太過明顯,一眼就能被人識穿。但若以金碗相盛,雖效用不及金屑來得快,但長年累月下去,亦會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雲暎的這些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何人準備,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貴藥材的富戶,所用杯盞器具富麗豪奢也是尋常。
至於金碗……
此料貴重,尋常人家擔用不起,能有此資財的,勢必非富即貴。
剛想到這裡,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大夫果然醫術超群。”
陸曈看著他。
他把信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麼在意的神情,讓人難以窺見端倪。
“多謝。”
“不必,”陸曈道:“裴大人告訴我畫眉案,我替裴大人驗藥方,這是一開始說好的交易條件,很公平。”
裴雲暎笑了一下:“真是陸大夫一貫作風。”
一貫的公私分明,生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是做完這筆生意就要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陽西沉,金紅霞光穿過院中枝隙映在窗上,遠遠能瞧見半個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雲暎收回視線,起身替她拿起醫箱,“走吧,我送你出去。”
陸曈點頭。
待出了門,殿帥府已經沒幾個人,此事正值傍晚,宿衛們都去飯堂吃飯去了。殿帥府的宿衛們搶飯搶得比醫官院凶殘,去得晚了,連剩饅頭都沒得吃。
夕陽把殿帥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層熏紅,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層毛茸茸的暖意。遠處有晚歸春燕繞樹,黃昏顯出幾分溫柔的靜謐。
陸曈瞧見花藤下木頭搭成的棚舍空蕩蕩的,裡頭胡亂堆著些棉布,還有一隻盛著清水的空碗。
那是……
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裴雲暎突然開口:“你來後,我讓段小宴帶梔子去演武場了。”
陸曈一怔。
他道:“不用怕,陸大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