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暎抬眼,就見陸曈朝他小跑著衝來。
她總是冷靜的、平緩的、像條潺潺流動的暗河,平靜水底掩著看不見的洶湧。
然而此刻卻很是急促。
像那冰封的小溪也解了封存,流轉的溪水在餘暉中越發燦爛得奪目,雀躍著、生動地呼嘯著躍入他的眼底,仿佛下一刻要撞進他的懷抱。
裴雲暎怔然一瞬,那女子卻已衝至跟前,就在即將到達他眼前時,忽地腳下一崴,像是踩著石子,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對方便順勢抓住他的手臂,結結實實撲進他懷中。
猝不及防下,他將對方抱了個滿懷。
時間似乎在此靜止。
金色的餘暉更燦爛了。
庭前春花卻黯淡下來。
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滿地斜陽裡,最後一絲落日也變得溫存,脈脈流過院中相依的人。
懷中人抓著他袖子的手攥得很緊,如落水之人緊緊依靠浮木,姿態柔軟卻又古怪,他微怔之下,察覺到什麼,視線掠過身後的院門。
離院門不遠處,站著個穿香色長袍的男子,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爺抱著食盒呆呆立在原地,望向他二人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倒在這孤寂黃昏裡,顯出幾分落寞的可憐。
裴雲暎眸光微動,低眉看去。
她仍低著頭,像是蜷縮在他懷裡,單薄瘦弱的身子令人想起那對蛺蝶的薄翼,似乎很輕易就能被扯碎。
孱弱得可憐。
他一手環著她的腰,那是方才她衝過來時下意識的袒護,而另一隻手……
猶豫片刻,他伸出另一隻手。
那隻手修長、潔白,緩慢地、溫柔地探向懷中人的後背。
是一個將對方擁入懷抱的姿勢。
晚風涼淡,細細拂過院中芳草。
那隻手最終還是沒落下去。
隻在身後虛虛環著,克製地留下一點不可企及的距離。
庭前春花的芬芳到了日暮竟覺出一點苦意,親密的人影子落在地上,也是親密。
陸曈盤算下時間,估計董麟該看的不該看到的都已看到,適才抬起頭,一抬頭,對上的就是一雙黑幽幽的眼睛。
裴雲暎生得很英俊。
風神秀徹,英斷卓拔,雖看似親切溫煦,卻總有一種天生的疏離感,讓人不敢近前。
然而此刻,他隻是垂眸看著她,漆黑眼眸裡映出她的倒影。
落日隻剩一點餘暉,從後照過來時,倒影便似銀塘的月倏然散去,化作璀璨星辰,又像是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緒,有更深的東西從他眼底浮上來,糾纏看不清楚。
她與他距離很近。
比上次馬車搖晃時偶然的觸碰更加親密,冰冷的衣襟處,懷抱卻像是帶著暖意,而淡淡的蘭麝香氣若隱若現傳來,像個誘人沉淪的禁忌,不覺生出幾絲不該有的綺念。
陸曈恍惚一瞬。
他的目光輕飄飄瞥過她身後不遠,而後扶著她站好,笑了一下,問:“怎麼了?”
陸曈回過頭,院門外,恍然掠過董麟匆匆逃開的背影。
她鬆了口氣,又回頭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站在她麵前,神色很是無辜,既沒有因她剛剛衝回來這般突兀舉動而詫異,也沒有多餘問其他什麼。
平平淡淡的,和她猜測的反應不大相同。
陸曈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有沒有瞧見董麟。
倘若瞧見,他就已知自己這故意之舉,何故如此平靜。但若沒瞧見,以裴雲暎的性子,早就揶揄幾句“未婚夫”之類的調侃。
畢竟連她自己也覺得方才造作。
更何況這人又很是聰明。
不過目的既已達到,裴雲暎不說,陸曈也斷沒有給自己找尷尬的道理。反正董家小少爺看上去是個愛哭的性子,既然董夫人本就以為她與裴雲暎有些什麼,將這誤會再深一層,至少日後可以絕了董少爺的執念。
陸曈後退一步,把醫箱帶子重新扶回肩上,道:“沒什麼。”
想了想,又仰頭補充:“不用金蛺蝶,這是謝禮。”
裴雲暎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沒說出來,隻點了下頭,笑道:“好。”
陸曈心下稍安,道:“我先走了。”
“我送你。”他打斷她。
這回陸曈沒再拒絕。
若董麟瞧見裴雲暎與她舉止親密,隻會將念頭斷得更加清楚,裴雲暎此舉正合她意。好在這回出門,或許是董少爺已太過傷心先行離開,一直到陸曈上了馬車,也沒看到董少爺的身影。
裴雲暎站在巷口,一直等陸曈的馬車駛遠,唇邊笑意漸漸淡去,又在巷口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往殿帥府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慢,神色安靜,像是在思考什麼。遠處落日最後一絲餘暉已沉下,院中沒了方才暖色的光,一瞬變得冷清起來。
待進了營府的小院,遠遠瞧見梧桐樹下靠著個人,裴雲暎一怔。
蕭逐風立在樹下,神色冷漠,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方才之事又看見了多少。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笑著上前。
蕭逐風不說話,直等對方走近,幾乎要錯身而過時,才意味深長地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裴雲暎:“……”
這是他不久前說過的話,當時蕭逐風問他為何處處對陸曈偏袒維護,當時他這般回答。
“真好,”蕭逐風瞥他一眼,語氣難以言喻,“你又替她掃除了一個路上‘障礙’。”
“……”
“莫名其妙。”裴雲暎哂道,又懶洋洋擺了擺手,“要曬月亮自己曬,我進去了。”走進營府中。
蕭逐風站著沒動。
天色全然暗下來,今夜卻沒有月亮,院子裡有風吹過,梧桐樹上,一片樹葉飄飄蕩蕩地落下來,落在他手心。
葉子半青半黃,中間一塊顏色卻並不分明,混沌看不清楚,他低頭看了片刻,手一鬆,葉子緩緩飄落,像隻枯萎的蝴蝶沉入土地。
男子站直身,也跟著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