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丹青(2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0718 字 10個月前

林丹青沒注意陸曈的神情,興高采烈地伸手從竹籃裡掏出一疊疊熟食,什麼熟牛肉、辣腳子、豬肉凍、麻腐雞皮、鹽水花生……竟全是些下酒菜,末了,從裡掏出兩個紅紙貼著的小壇子。

她一手一個小壇子,高高舉著給陸曈看:“盛興酒坊的青梅酒!我特意找人排了一個時辰才買到的,光跑腿銀子都花了半吊錢!可貴重,今夜你我一人一壇!”

陸曈:“……”

青梅煮酒鬥時新,五月正是青梅熟時,盛興酒坊的青梅酒供不應求,沒料到眼前就有兩罐。

林丹青把一壇青梅酒塞進陸曈懷裡,頗有些霸道模樣:“這是你的。”

又點點自己麵前那壇:“這是我的!”

陸曈看了看懷中的酒壇,又看向林丹青,不解問道:“出什麼事了?”

“什麼什麼事?”

“怎麼突然喝酒?”

林丹青眨了眨眼睛:“不為什麼呀!”

她在桌前坐下來,分給陸曈一雙筷子,用力拔掉壇口的酒塞,笑眯眯道:“咱們白日裡在醫官院累死累活,還要吃醫官院寡淡無味的齋菜,也太辛苦了。自然要對自己好點。”

“今日心情不錯,我請你。”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瞧著林丹青神采飛揚的模樣,想了一會兒,道:“你做出‘射眸子’的解藥了?”

“咳咳咳——”

林丹青一個梅豆才放進嘴裡,險些被陸曈一句話嗆住,忙灌了口青梅酒壓下喉間癢意。半晌,驚歎地望著陸曈:“陸妹妹,你是有讀心術吧?怎麼什麼都知道?”

陸曈也有些意外。

這些日子林丹青早出晚歸,除了奉值,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後林的藥房裡。陸曈瞧見她做藥的藥材中不再全是解毒藥材,換了些微毒之物,料想應當是自己上次說的話起了作用,林丹青正嘗試用以毒攻毒的辦法製作“射眸子”的解藥。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做出來了。

“不過,倒也不是做出了解藥。”林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隻是換了其中幾味藥材,因為對毒物也不甚熟悉,所以換的藥材比較保守,誰知——”她眸光動了動,“新做出來的藥,竟真有一些效果,雖然不能全然解毒,但比起從前毫無作用來說,已經有些起色了。”

“陸妹妹,”她一把抓住陸曈的手,欣喜之意溢於言表,“你說的沒錯,以毒攻毒真的有用!”

她瞧上去很激動。

“原先是我太過於執著太醫局的醫理,膽子終究小了些。不過,通過你這次提醒,我大概也明白了解毒的方向。如今心裡已有了數,隻是還缺了幾味難尋的藥材。待將那些藥材全部尋齊,我寫好方子,陸妹妹你再幫我瞧瞧有無錯漏。”林丹青笑著說道。

陸曈點頭:“好。”

她知林丹青一向聰明,其實若不是當初太醫局春試,自己在‘驗狀’一科討了個巧,占了先機,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其實應當是林丹青。

林丹青表麵瞧著大大咧咧,愛玩愛鬨,實則對醫理極為拔萃,否則不會在這短短幾日就想通關鍵,找出“射眸子”的解毒之方。

下雨了,細雨敲窗,隔著窗也覺出雨夜寒意。陸曈拔掉自己麵前的酒塞,青梅酒的芬芳頓時充斥在鼻尖。

她想了想,開口道:“不過,你究竟是為誰做的這味解藥呢?”

林丹青夾菜的動作一頓。

陸曈安靜望著她。

如此迫切,如此認真,用儘心力方法,患得患失到失了分寸,若非中毒之人與自己關係匪淺,很難做到如此。

林丹青為之解毒之人,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燈火昏暗,隻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歪在矮榻上,沒說話,默默喝了一口麵前的梅酒,梅酒似乎太酸,酸得她眼睛眯起,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呸了句:“也不怎麼樣嘛,平平無奇,還敢收我那麼多銀子,不如街頭三個桐板的甜漿!”

陸曈沉默。

她夾起一塊豬肉凍塞嘴裡,滿不在乎道:“是我姨娘中了毒。”

姨娘?

陸曈微微詫異。

林丹青笑了一下,托腮歎了口氣:“沒想到吧,我是家中庶女。”

陸曈動了動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林丹青熱情爽朗,大方明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醫官院眾人待她也不錯,陸曈一直以為林丹青是因為曾經身為醫官使的父親使得眾人寵愛,也隻有這樣不缺乏愛的家族,才能養出這樣明媚如太陽一般的女兒。

但沒想到林丹青竟是庶女。

“我姨娘是旁人送給我爹的舞姬。我母親是官家小姐,我頭上還有兩個嫡出的哥哥,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林丹青伸出筷子,戳了一片熟牛肉,盯著那片牛肉看了許久。

“我爹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父親,但不是個好丈夫。”她想了想,又搖頭:“不,他應該算是個好丈夫,隻是他隻是我‘母親’的丈夫。我姨娘在他眼裡,是個地位低等的侍妾,一個朋友盛情難卻收下的‘禮物’。”

“我姨娘出身貧苦,被我外祖父賣給牙人送到中原,又因生得好,最後被富貴人家買走,精心養著,作為人情禮物送給了我爹。”

陸曈沉默。

世宦高官府中,常有互送美人聊表心意。

“我姨娘當年被賣時,曾因反抗牙人誤食‘射眸子’之毒,一開始沒什麼征兆,直到生下我幾年後,漸漸有了症像。我爹試圖為她解毒,但南疆諸毒本就種類繁多,我爹的醫術在醫官院中也隻能算平庸,多年無解,姨娘眼睛一日日模糊下去,每每毒發時,雙目疼痛難忍。”

陸曈問:“所以你學醫,是為了解姨娘之毒?”

林丹青“噗嗤”一聲笑了。

她說:“陸妹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醫者的詛咒?”

“什麼詛咒?”

林丹青輕聲開口:“學醫之人,永遠也救不下自己想救之人。”

陸曈心頭一顫。

林丹青仰頭灌了一口酒,目光在夜色下有些迷蒙。

“一開始,我的確是因為想替姨娘解毒所以學醫的。”

“我想著,既然我爹治不好,那我就自己治。反正我在學堂裡識了字,家中又不缺醫書,學學總沒有壞處。”

“我爹和母親從來不管我這些。”

青梅酒太酸,酸得嘴裡發苦,林丹青伸手,手背拂了一下唇角的酒漬。

林家與其他高門大戶不同。

她雖身為庶女,倒也從未受過什麼苛待。母親和姨娘間亦沒有什麼勾心鬥角不死不休。旁人都說她們母女是得了十二萬分的好福氣才遇到這麼一戶厚道人家。

但林丹青不這麼認為。

比起厚道寬容,她認為更多的其實是一種無視。

對於不重要的人事、如養寵物貓狗一般的無視。

母親和嫡兄雖然不曾苛待她,但也對她並不親厚,像是隔著一層淡淡隔膜。

這無可厚非,任誰對分走了丈夫和父親寵愛之人,大抵都做不到毫無芥蒂。

但父親待她也是淡淡的。

他會詢問林丹青近來吃穿如何,可有銀錢需要,但並不會如陪伴兩位兄長一般長久地陪伴她。就像他會囑咐下人好好照顧生病的姨娘,但卻不願意為了姨娘去費心研製‘射眸子’的解藥——明明他自己就是大夫。

人的愛大抵很明顯,他對誰上心,他就愛誰。

父親不愛她們母女。

“我及笄前,聽說父親有意為我定下一門親事。”

“對方人品家世都清白,知曉內情的人人都說那是門好親事,可我卻覺得害怕。”

沉默了很久,林丹青開口。

“我怕我走了,姨娘就隻剩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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