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繼續南行。
馮盎說要為魏徵牽馬,居然不是打比喻,現在就為魏徵駕車了。
魏徵推脫了幾次,便不再拒絕。
在他看來,馮盎為大唐宰輔駕車,也是馮盎展現進一步與中原王城貼近的誠意。
馬車顛簸。魏徵靠在軟墊上閉目小憩。
馮盎的過往,是李玄霸整理好後交給他的。
不僅他這裡有一份嶺南主要官員的身份資料,房玄齡杜克明等人手中也有。
李玄霸躲懶的時候也會做一點清閒事。收集整理各家族譜並編纂成冊,便是李玄霸主持。
他記憶力驚人,看過的書就像是放進能停止時間的物品似的,永遠都不會壞掉。
當他想搜索什麼知識時,就像是太醫看著裝滿藥的櫃子,手持一卷目錄找藥,十分輕鬆。
所以李玄霸看到彆人的族譜之後,很容易就能從記憶中“調閱”出史書中關於這些人祖先的記載。
如果記載是假的,李玄霸也能瞬間點出來。
知世郎那個假大儒每次和世家爭辯,都能把彆人造假的祖先拉出來罵,恐怕都是念的三郎君寫的稿子。魏徵想到這裡,忍不住冷哼一聲。
李玄霸十分壞心眼,最喜歡揭人老底。隻要給他一本族譜,他能把族譜當成書錄,翻閱好幾l日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魏徵原本隻以為這是李玄霸的惡趣味愛好,經曆了知世郎與世家在官報上的罵戰,他品出點李玄霸這愛好的恐怖之處。
這次外出,李玄霸抱了一疊資料給他們,更讓他深刻體會了李玄霸搜集這些信息的原因。
“二哥與人交往是靠直覺和真誠,靠他個人的能力和魅力。我不一樣,我靠的是情報。”
“如果我熟知他的祖先,熟知他的親人,熟知他所有的愛好和不滿,那我當然能輕易奪得一個人的好感。”
“這麼一想,說不定我得到的好感其實有點虛假吧。”
魏徵耳邊響起李玄霸的自嘲。
他有點懷疑,李玄霸是否也是對他十分了解,才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
如果是這樣,三郎君總愛故意惹怒自己,這算哪門子的奪得好感?你對友人的了解,全部用在拱火上了吧!
魏徵甚至覺得,李玄霸自嘲“虛假”也是在故意拱火,惹他們生氣。
魏徵本來在梳理這次南下的策略脈絡,但想著想著偏了題,光顧著對李玄霸生氣了。
他在心裡暗罵了許久,直到馬車狠狠晃了一下,不小心撞了一下腦袋,才回過神,現在李玄霸不在眼前,他生氣就是自己難受,沒辦法對等傷害三郎君。
馮盎伸頭進來道歉,說路上有一塊大石頭。
魏徵笑著說自己已經顛簸慣了,這點撞擊無事。他還指著自己有點紅的額角開玩笑,說自己腦袋是鐵做的,陛下都這麼說。
馮盎哭笑不得。陛下這是在誇(罵)魏相剛直吧?
馬車重新啟動。
魏徵也重新收斂思緒,繼續思考嶺南之行。
李玄霸給魏徵的資料,是想讓魏徵動之以情誘之以利。魏徵卻並不想這麼做。
他始終認為馮盎割據嶺南是個大隱患。如果馮盎識相,他應該舉家遷徙到長安,把嶺南讓給朝廷派來的人管理。
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在這一點上,魏徵難得和房喬意見一致。
這也是他們真心互相彈劾的理由。
出京之前,魏徵和房喬聊了聊馮盎的事。
他們都認為李三郎對人太過心軟,還動之以情誘之以利?
不如誘殺!
如果嶺南沒反,他們就可以立刻接收嶺南;如果嶺南有了騷亂也沒關係,嶺南並非馮盎一言堂,他們就可以用分化突厥的方式分化嶺南各部落酋長,削弱他們的力量,將來才能將嶺南完全納入大唐統治。
如果是中原,他們都會以平穩優先,儘可能不牽連百姓。但嶺南等地方隻對中原稱臣,那就是與蠻夷無二。對蠻夷,就要分化削弱,他們才會聽從教化。
兩人達成一致意見後,又說服了杜如晦,三人一同勸說陛下。
陛下雖然納諫如流,但常常“帝讚賞,帝不聽”,又自信又倔強。所以就算李玄霸不樂意,陛下隻要下定決心,對李玄霸也是“帝讚賞,帝不聽”。
啊不對,陛下對三郎君應該是,“帝嘲笑,帝不聽”。陛下那個壞心眼兄長,才不會安撫三郎君。
李世民聽了他們三人的進言後,沒有說誰對,而是選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如果馮盎在推廣科舉一事上也支持大唐,那麼他們確實是心向中原。阿玄說馮家可能已經淡忘了祖輩與高麗的仇恨,但如果你向他提起幫他報仇,他仍舊會開心。玄成,如果馮盎支持大唐,你就告訴馮盎,朕會帶馮家子征討高麗,並讓馮家在遼西祖地重建郡望。”
“郡望”“豪強”是滅不掉的。隻要當地出現了一家有出息的人,鄉親們自會向他們靠攏。
李世民需要做的隻是抑製,讓這些人對地方百姓的影響力不能與朝廷抗衡。
為此,他放棄了消滅郡望,而是製造更多郡望。
他會為在朝中做官做得好的人在家鄉宣揚功績,建立功德碑,讓各地都湧現新的“郡望”“縣望”。
到後來,隻有在朝中有高官的人家,才能在地方上說得上話。那麼“郡望”“縣望”就已經不足為懼。
為此,他需要招攬天下各地的人才,還要在朝中給他們空出職位,才能讓“郡望”“縣望”遍地開花。
所以,李世民慷慨地給出許諾,讓馮家回歸遼西祖地重建郡望。
他當然知道,馮家不會放棄嶺南根基,隻會分出一半族人北上回歸祖地。但馮家分割南北,聚合力也會變弱。有了新的選擇,馮家年輕人也不一定樂意繼續待在嶺南瘴氣叢生之地。
陛下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魏徵就不會擅自行動。
他雖然喜歡勸
諫,但若是陛下不聽勸諫,直接安排工作,他還是會一絲不苟地完成,不會自作聰明。
“我本以為要和馮盎來回試探許多次,才能試探出他的真心,沒想到馮盎……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魏徵反省。
反省後,下次遇到相似的事,他仍舊會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對方。
而且馮盎現在表示的忠心還停留在嘴上,還要看接下來的行為。
不過既然馮盎已經表了忠心,魏徵便將陛下的許諾一一告訴馮盎,對馮盎“誘之以利”了。
當然,魏徵表現出來的可不是“誘之以利”,而是“陛下一直很佩服馮家的堅守,這是很早就做出的決定”。
馮盎自然對皇帝陛下感激涕零。
經過幾l日的水陸兼程,馮盎回到了家,當晚就召集兒子們。
“陛下十分信重我馮家,我們馮氏子弟必不能辜負陛下。無論是科舉考試,還是跟隨陛下為將,你們都要全力以赴,讓朝中的人看到我們馮氏子弟的風采,這樣我們回祖地時才能重建郡望。”
馮盎老淚縱橫。
剛聽到能重建郡望的時候,馮盎還沒有如此激動。
統帥蠻夷太久,馮盎都快忘記“郡望”和“祖地”的重要性了。
但他身邊的人沒忘記。
當下屬們聽聞馮盎可以回祖地重建郡望時,紛紛祝賀馮盎能完成先祖溯源,這是真的光宗耀祖了。
連非漢人的下屬也說,他們也有祖先和祖地崇拜,甚至將祖先走出的大山奉為山神。他們是不可能回山上去,但如果祖地不是山,而是現在居住的繁華城池,那他們肯定是要衣錦還鄉的。
衣錦還鄉……幾l百年後的衣錦還鄉!
馮盎在宗祠裡睡了一晚,來平息心中的激動。
等他回到祖地,說不定流落各地的馮氏族人都會回來。那時馮氏說不定真的能成為一個新的世家。
斷了的根係重新連接起來,這是何等光宗耀祖?祖先泉下有知,也會與自己一樣老淚縱橫吧。
回家了,回家了啊!
嶺南即使在冬季也能隻穿著一件單衣。聽聞遼東苦寒,冬季還能見到鵝毛般的大雪。
或許他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他待在遼西,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