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懷疑李玄霸在敲打他。
李玄霸當然沒有敲打他,隻是提醒而已。
大唐武德充沛,充沛過分的副作用就是武將常為戰功不擇手段,殺良冒功都算小事,屠戮藩屬部落,導致藩屬部落嘩變都是常有的事。
唐玄宗時期有個所謂的“文臣打壓武將,不給武將軍功的”事件。
唐朝不存在什麼嚴格的文臣武將劃分,出將入相都是常態。不給軍功,是因為武將擅自出兵。
大一統王朝每一場戰爭都要先經過廟算。戰爭的利益轉化率非常重要,不然就是窮兵黷武,越打越窮。如果遇到幾麵作戰,一場貪功冒進,可能就會讓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薛仁貴三箭定天山”。
後世評書中薛仁貴以此戰一戰成名,但後世人細究這段史料,不僅有誇大的成分,史官還用隱晦的春秋筆法,點明薛仁貴和鄭仁泰此戰並非如民間傳說那樣的美好。
龍朔元年(公元661年),蘇定方、契苾何力等人領兵攻打高麗,鐵勒諸部等藩屬部落也與以前一樣,派騎兵隨戰。契苾何力就是出身鐵勒貴族。
在蘇定方等人勢如破竹時,漠北傳來鐵勒九姓部落中的回紇首領婆閏逝世,繼位者比粟試圖叛唐的消息。李治派鄭仁泰和薛仁貴領兵駐防天山。
當鄭仁泰和薛仁貴到達的時候,鐵勒九姓部落立刻投降。
但戰功未到手,豈能你想投降就投降?鄭仁泰和薛仁貴仍舊對鐵勒九姓部落動手,搜刮財物,掠奪女人。
鄭仁泰將財物和女人獎賞下屬,薛仁貴自己搜刮財物和女人高興得都要飄起來了。
投降的鐵勒九姓部落陸續逃亡,殘部集結起來頑抗。
鄭仁泰派人輕裝出擊,將士餓得自相殘殺都沒有搜到多少敵人,派去的騎兵回來的不到一成;薛仁貴親自下場搶掠鐵勒部族,激起鐵勒部族更激烈的反抗。
鐵勒出事,李治隻能將征討高麗的主將契苾何力、蕭嗣業召回防備北疆,已經包圍平壤的蘇定方變成了孤軍深入。
協同出兵的新羅國是個廢物,既定的攻城目標完不成,讓其為蘇定方的軍隊供糧,從頭年九月拖到了次年二月才到。
蘇定方所率領的唐軍缺糧缺衣,在冰天雪地裡打了幾個月的遊擊,扛到了新羅軍糧到達後退軍。
這一次攻打高麗,大唐做足了動員,耗費資源巨大,因鄭仁泰和薛仁貴的貪功全部打了水漂。
如果不是蘇定方夠厲害,大唐此次戰損恐怕要讓人想起隋煬帝的陰影。
所以哪怕薛仁貴和鄭仁泰在此戰中戰功不少,李治愛惜薛仁貴的才華,也隻是“以功抵過”沒有治薛仁貴的罪,功勞是彆想了。鄭仁泰也被降職。
“三箭定天山”的結局是高麗戰場失利,鐵勒諸部被逼反叛,其他草原藩屬部落也對此一片嘩然。
李治把鐵勒將領契苾何力調回天山,契苾何力帶著李治寬恕鐵勒九姓部
落的旨意,僅率領數十騎兵深入鐵勒部落,說服鐵勒部眾擒殺叛亂酋長,安撫鐵勒部族被牽連的小首領,鐵勒九姓叛亂才平息。
雖然不知道“定天山”的故事是怎麼傳出來的,又怎麼被《舊唐書》當真事記載,但事實上定天山的是契苾何力,這件事在《舊唐書》同樣也有記載。
唐朝這群驕兵悍將,在唐初就已經彰顯出未來五代十國的混亂。
唐太宗在位時期,還算能勉強壓得住這群驕兵悍將,不讓他們為貪功耽誤大局。
同樣是征討高麗,唐太宗沒能達成滅國的既定戰略目標,見天寒地凍軍糧供給不易,下令班師回朝,將士同樣因為沒有得到功勞而不滿。唐太宗便開內庫補足了將士的獎賞,讓那群驕兵悍將乖乖聽話。
李玄霸跟著二哥南征北戰,看著二哥手下那群驕兵悍將們如何戰意膨脹,滿腦子打打打殺殺殺,最好把藩屬國藩屬部落也全滅了,全換成戰功。
李靖還算能約束自己對戰功的渴望,不會故意以逼反的方式謀取戰功。但李玄霸觀李靖的部將,有此種情緒的人可不少。
李玄霸原本是想等到了交州,有空空閒時間後找李靖好好聊一聊。誰知道李靖來勸諫,他就禮尚往來了。
李靖回去後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得眼圈都黑了。
陳鐵牛和李靖也有過戰友之誼,實在是看不過去。他在征得了李玄霸的同意後,把李玄霸的本意告訴了李靖。
你本人是沒問題的,但部將需要敲打。郎君本來想找個機會好好和你說說,你來勸諫他也反勸諫了。
陳鐵牛老實道:“我家郎君聽得進去勸諫,但你勸諫他,他一定會勸諫你。你說的是對的,他說的也是對的,勸諫都沒錯。郎君說這叫禮尚往來。但我覺得郎君就是脾氣不好,心眼也小。”
李靖:“……”
陳鐵牛補充:“所以你彆愁了,再愁下去,郎君每日睡覺都要樂得笑醒了。”
李靖深呼吸:“我想起來了,晉王……李三郎君確實是這樣的人,我多慮了。”
你要說李玄霸心眼小行為惡劣吧,他的勸諫也是切中要害的關心之語,如果換個方式和時間,李靖隻會感激他。
但李玄霸就不喜歡熟人感激他,再好的事都要用把人氣死的方式來做。若熟人對他感激涕零,他反而會腳指頭摳地,渾身不自在。
“就是欠得慌。”陳鐵牛繼續說郎君壞話,“不是我說的,是陛下說的。”
李靖讓陳鐵牛少說幾句。雖然這句話肯定是陛下說的,但你不怕李三郎也折騰你,下次又讓你蹲在草叢裡給他撒花瓣嗎?
李靖真是服了李玄霸的“高士風範”。
怪不得李玄霸對世家豪門的事跡不屑一顧,隴西李氏出身的李靖都想不到李玄霸還能這麼塑造所謂的“高士風範”。
李靖被荼毒到再翻看史書中名士的事跡,都會想是不是有個類似陳鐵牛的人蹲在樹上或者草叢裡扇風撒花瓣了。
李靖回過神後,就
去找李玄霸道歉。
李玄霸疑惑。怎麼被自己欺負了(),李靖還要道歉?
李靖道:出兵是為了不起兵戈?()?[(),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晉王殿下背負汙名隻為止戰,我又怎能評論晉王殿下所背負的汙名?”
李玄霸被李靖的道歉哽住了:“我沒想那麼多,這單純隻是我的行事風格。”
李靖看著李玄霸的神情,失聲大笑。
他總算摸索出如何應對晉王殿下了。
以誠心對晉王殿下,晉王殿下也會滿臉不樂意地以誠心相對。
或許是被李玄霸嚇了一跳,李靖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暢快感,主動問起李玄霸“讖緯”之事。
李世民將南方全部交給李靖,對李靖的信任看重可見一斑。
李世民信賴的人,就是李玄霸能劇透的人。李靖自己的未來沒什麼好聊的,但李玄霸一直想和李靖聊聊大唐的未來。可惜李靖太謹慎,每次都捂耳而逃。
這次李靖懶得掩飾自己的好奇心了。
“難道大唐後來出現許多貪功冒進之事?”李靖好奇道,“貪功冒進者不是該由軍令處置嗎?”
李玄霸道:“但貪功的將領若打了勝仗,立了戰功,皇帝就算心裡不滿,也不好處罰剛打了勝仗的將領,以免寒了英勇作戰的將士的心。”
李靖思索:“這確實是個難題。”
既然李靖願意聽了,李玄霸就把唐朝一係列貪功和掠奪的事告訴了李靖。什麼侯君集鄭仁泰薛仁貴程知節……許多人已經在朝中為將,李靖都聽過名字。
鄭仁泰現在軍紀嚴明,沒聽過掠奪百姓的事;侯君集還是個名聲不顯的副將,現在不知道跟著誰;程知節確實有點脾氣,但不多,因為他現在的頂頭上司是齊國公高熲;薛仁貴……沒聽說過。
李玄霸道:“薛仁貴是字仁貴,名禮。他父親早逝,現在應該隻有七八歲。我前幾年讓薛伯褒關注了一下他,薛伯褒應該在資助他讀書。”
李靖道:“有薛伯褒教導,薛仁貴將來當是仁義之人。”
李玄霸笑道:“如果薛仁貴不學好,我就去罵伯褒沒用。”
李靖哭笑不得。
“貪功冒進,不識大局之事,要從律令上予以製止。即使擅自出兵取得了功勞,如果不是有確切的緣由被迫反擊,也當定罪。”李靖繼續說正事,“待嶺南暗流平息,我也該歸朝了。請三郎君將後世軍功律令告知我,我想為大唐思考新的軍功律令。”
李玄霸道:“後世也沒有解決這件事。”
李靖笑道:“有約束總比沒有約束強。”
李玄霸答應下來。
李靖終於願意回朝,二哥一定會很高興吧。魏鏡子的宰輔之位危險了。
李靖和李玄霸的意見達成了一致。
大唐剛建立,民生凋敝,還未恢複元氣。中原十室九空,曾經的沃土現在還是荒野,能納稅的戶數還不足三百萬,人丁不足兩千萬。
大唐的皇帝趕在
() 登基之前平定了北方草原嗎,現在高熲、長孫晟兩位還在為西域不起大規模兵亂奔波勞累。這一切才給予了大唐如今休養生息的機會。
“若你我不能鎮住嶺南,讓大唐百姓又受磨難,薛老師,你的筆一定要在史書中多記幾筆。()”李玄霸就算鼓勵人,也要習慣性嘴賤並自黑。
薛道衡沒好氣道:我已經老了,記不下這麼多事。你還是自己執史筆吧。?()”
薛道衡終於理解了李玄霸的意圖。雖然李玄霸做的一些事不符合他的道德觀念,但隻要為了不起兵戈,一切手段都是正道。薛道衡沒什麼好教導李玄霸的。
他唯一不滿的是李玄霸的性子有點浮,不夠穩重。
不過李玄霸還是個未到而立的年輕人,活潑些也不是什麼大事。
總的來說,不愧是自己的弟子,薛道衡十分滿意。
李玄霸來到交州,他可以高枕無憂了。
所有人都以為,李玄霸對嶺南道的手段,會在他坐鎮交州時施展。
等李玄霸到達交州的時候,眾人才恍然,原本暗潮湧動的嶺南道突然安靜,連跳得最高的欽州都督寧長真都稱病閉門謝客。
在晉王李玄霸走入交州的那一刻,事情竟然已經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