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路上, 馬車中還是有說有笑,隻有李玄霸一直沉默。
不過李玄霸身體本就羸弱,不愛說話。所以他閉目小憩時,楊昭也沒當回事。
隻有李世民有些擔心。
他知道弟弟的“不愛說話”隻是不愛張口說話, 弟弟在“心中”是個大話癆。
現在連心聲都安靜了, 不會有什麼事吧?
但太子在車上, 李世民不好詢問。
他唉聲歎氣,抱怨弟弟身體不好, 出來逛一會兒街就累了, 回去說不定又得喝苦藥。
“彆看阿玄在外麵表現得很早熟的模樣, 回家一喝苦藥就鬨脾氣。”李世民唉聲歎氣道, “鬨脾氣就罷了,他還說倒胃口, 不肯吃飯。不好好吃飯,身體怎麼能好?”
李三娘心中微怔,然後很自然地跟著歎氣:“是啊。”
李世民把閉目養神的李玄霸手拿起來,幫李玄霸將袖子擼上去, 露出一小截瘦弱的手腕。
他擼起自己的袖子:“看, 還是雙生子呢,他連手臂都比我小一圈。”
李玄霸睜開眼, 把袖子放下去:“閉嘴, 我困。”
說完, 他繼續閉眼睡覺。
李世民摸了摸鼻子, 對楊昭委屈道:“表兄,你看這個弟弟,一點都不尊敬我這個哥哥。”
楊昭笑道:“親兄弟是這樣。阿玄身體不好,可有找禦醫調養?”
李世民歎氣:“有祖母在, 唐國公府哪可能請不來禦醫?彆說禦醫,娘親還去太白山請來了隱居的孫醫師。但禦醫和孫醫師都說,養著吧,就是先天體弱而已。”
李世民說著說著,鼻頭一酸,裝的變成了真的。
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看孫醫師也不算什麼神醫,居然說我弟弟很難活到弱冠。太子殿下,你若遇到更好的醫師,一定請你告訴我。”
楊昭心一沉,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又無奈睜開眼的李玄霸,然後將視線投向李三娘。
李三娘苦笑:“二郎,你現在說這個乾什麼?孫醫師不還說現在三郎的身體已經好多了?能休養好的。唉,你怎麼連三歲的事都還能記到現在?你當時居然還咬了孫醫師一口。孫醫師現在來家裡,還指著說手臂上有個印子呢。”
李世民噘著嘴:“哼!”
“二哥,若醫師實話實說,病人就要胡鬨,那醫師就不敢治病了。”李玄霸沒好氣道。
李世民的嘴噘得老高:“我不信命!”
“不信就不信。”李玄霸把手帕拍在李世民的臉上,“醫師就是和命運搶人的戰士,是病人和期盼病人痊愈的家屬的戰友,不可寒戰友的心。”
“我現在又沒咬過他了。”李世民用帕子胡亂擦了擦眼睛,“你不是說困嗎?不困了?”
李玄霸道:“困。所以彆吵。”
楊昭歎了口氣,道:“我聽聞西域有神奇的巫師可以治愈一切疾病,若我遇到了,一定讓他給李三郎你看看。”
李玄霸:【可彆了,你的命就是生病時你父親叫巫師來給治沒的。】
李玄霸:“我先謝過表兄了。”
李世民瘋狂眨眼睛。
啊啊啊啊弟弟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麼!你還不如安安靜靜呢!
楊昭笑道:“再睡會兒吧,表兄還等著看你如何贏得賭注呢。”
李玄霸勾起嘴角,像個孩童一樣地笑了笑,然後繼續閉目小憩。
待下馬車後,李玄霸恢複了精神。
楊昭這個太子不愧眾口皆讚。他做事非常妥帖,李玄霸挑不出任何需要補充的地方。隻需要把工具做出來,再培訓一段時間,李玄霸的香皂工坊就能直接開工。
堂堂太子,親自為兩個表弟跑這點小事,怪不得朝堂上下都說他寬仁,有“長者之風”。
如果李玄霸是古人,估計也對楊昭很有好感。
現在……李玄霸對楊昭甜甜笑道:“謝謝表兄!”
楊昭憨厚地笑道:“這是你從父皇那裡得來的賞賜,謝我做什麼?”
李玄霸天真地道:“如果沒有表兄為我美言,我才拿不到這麼好的地。”
楊昭看了一眼附近除了雜草和豆苗什麼都長不出來的地。
好地?
李世民看著弟弟天真可愛的笑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來了,來了,又來了。弟弟離開皇帝後好不容易變正常,怎麼又來學我了!“學哥精”弟弟退退退!
李三娘看了一眼躲在遠處表情麻木,衣衫襤褸的百姓,道:“這些人是這塊地的佃農?”
楊昭道:“除了佃農,還有些奴隸。我一並買下,算是我這個表兄給表弟的禮物。”
皇帝說賜地,是賜一片原本屬於皇室所有的空地。
楊昭不僅給李玄霸換來了有主的地,還連佃農和奴隸一同買了下來。
李玄霸心裡的氣稍稍順了一些。
比起去陰晴不定的楊廣那裡刷掉落,還是在楊昭這裡賺錢更劃算。
李玄霸給楊昭支招,讓他提前回大興,不是對楊昭有多少好感,而是楊昭能保住對他很好的兩位老師。
另外,楊廣這位皇帝非常不愛待在大興。除了剛即位還沒改元的那一年他老老實實待在大興,大業一共十四年,他待在大興的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一年,路過太原的時間都比待在大興的時間長。
楊廣到處亂跑的時候,先是太子楊昭坐鎮大興,後來是楊昭的幼子,也就是楊昭之前開口想讓他當伴讀的楊侑坐鎮大興。
搭上了楊昭這條線,他在大興做生意才更順利。
但卷入皇孫鬥爭?雙臂畫叉!
李玄霸結束了“視察”,與楊昭告彆,回到了家中。
接下來的事他會先告知母親,讓母親派信任的人去做。
李三娘也和兩個弟弟一同回家。
柴紹幽怨地看向楊昭:“太子殿下,你今日不該來的。你來了,我和三娘都沒能說上話。”
楊昭哭笑不得:“你馬上就把三娘娶進門了,還在乎這點時間?”
柴紹歎氣:“你不懂。”
楊昭無語。我年紀比你大,有什麼你懂我不懂。
柴紹歎完氣,又道:“太子殿下,你真的想讓李三郎當伴讀?李三郎那身體……”
楊昭搖頭:“不是我,是太子妃。父皇偏愛倓兒,太子妃過於憂慮。”
柴紹道:“皇長孫生母早逝,一直養在太子妃膝下,太子妃實在是過慮了。”
楊昭苦笑:“不,正因如此,她才更憂慮。以父皇性格,很可能會把倓兒過繼給她,成為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柴紹本想說太子已經有了嫡子,應該不至於。但思及皇帝去年的行事作風,柴紹也不確定了。
他歎息道:“唐國公府是斷不願意趟這渾水。太子殿下,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
“我知道。”楊昭和柴紹十分熟悉,所以說話很直接。
他自幼養在祖父膝下,能在宮裡如魚得水,為父皇奪嫡助力,怎麼可能看不明白?
楊昭道:“我和二弟尚且不敢露出絲毫念頭,皇孫就開始爭奪儲位,父皇一定會遷怒我,認為我在窺伺他的位置。”
楊昭捏了捏鼻梁:“所以我必須把這件事壓住,不讓太子妃胡來。京兆韋氏啊……唉,父皇遷都洛陽是對的。”
柴紹心道,那可不一定。
關中郡姓因地位不如山東郡姓,所以非常熱衷與皇室聯姻,希望通過從龍之功壓過山東郡姓,所以表現得急躁了些。
但山東郡姓難道就清心寡欲了?
若洛陽東京的位置穩固,山東郡姓肯定也會做出與關中郡姓差不多的事,試圖摻和皇室爭鬥,為家族爭權奪利。
雖然柴紹和楊昭很熟悉,君臣之彆也讓他不會說出心中所有話。
他越發想念未婚妻,雖然才分彆不到一刻鐘。
心裡堵著話難受,若是三娘子在,我就能和三娘子說了。柴紹再次哀怨。
楊昭見柴紹說著說著正事,又莫名哀怨起來,扶額長歎。
在柴紹成親之前,他還是彆和柴紹說正事了。
李玄霸回到家後,就換衣服爬到床上躺著回血條精力條。
李世民不安地圍著李玄霸爬了一轉。
李玄霸雙手在腹部合十:【哥,你發什麼瘋?模仿小狗?】
李世民聽弟弟終於“說話”,鬆了口氣。
他躺在李玄霸身邊,也學李玄霸雙手在腹部合十:“抱歉啊阿玄,我在馬車上替你答應太子……”
李玄霸打斷道:【太子雖然是以開玩笑的口吻,但都說出“太子的命令”,我若還想借他的勢,就該順從了。是我當時沒想到。哥你提醒是對的。】
李世民嘟囔道:“原本我以為表兄是好的,沒想到他居然如此為難你。他口中的嫡子去年才出生,需要什麼伴讀?”
李玄霸:【隻是口頭定下伴讀的名號,等楊侑六歲啟蒙時我才當伴讀。太子妃這麼急,是因為皇長孫楊倓已經三歲,能熟背《千字文》。楊廣曾對群臣說要將楊倓帶在身邊,提前請名師教導。】
李世民歎氣:“好吧,我明白了,現在我倆非常受陛下喜愛,她擔心陛下會讓你我成為楊倓的玩伴?”
李玄霸:【不僅如此。現在的太子妃是繼室,出身京兆韋氏,是關中郡姓。太子原配為山東“五姓七望”中博陵崔氏。當時秦王妃也是博陵崔氏。】
李玄霸用心聲給李世民講起了隋文帝末年伴隨奪嫡的一樁後院事件。
楊堅的五個兒子,長子、四子、五子的王妃都出自“虜姓”,次子楊廣的王妃出自“僑姓”蘭陵蕭氏,三子秦王楊俊的王妃出自關東“五姓七望”的博陵崔氏。
從王妃的出身構成,就能看出各世家在朝堂的勢力強弱。那時關中郡姓在朝堂的勢力,還不如楊堅平定南方後所需要拉攏的“僑姓”望族。
但誰也沒想到,秦王妃居然會因楊俊姬妾眾多而下毒謀害楊俊。事情暴露,秦王妃賜死。太子妃之父是秦王妃堂兄,被坐罪免官。
秦王妃犯的是隋文帝規定的“十惡不赦”的“惡逆”之罪,其家族的“婦德”都被牽連。太子妃是秦王妃侄女,自然也被楊昭請求和離。
京兆韋氏這才瞅準機會上位。
李玄霸:【楊廣建洛陽新城為東京,山東郡姓勢頭再起。彆說京兆韋氏對楊侑很緊張,整個關中郡姓士族肯定都站在楊侑這邊。所以太子妃的要求,楊昭也不敢輕易否定。】
李世民在床上翻滾了幾圈,歎氣道:“當太子居然也不能隨心所欲嗎?”
李玄霸:【當皇帝都不能,何況太子?】
李世民又翻滾了幾圈:“好煩啊,好煩啊,什麼世家,好煩啊,一箭射穿!一箭射穿!”
李玄霸“撲哧”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