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苦著臉道:“臣也不知道啊。臣離京的時候,大雄還是個很乖巧懂事的孩子。”
楊廣和李淵麵麵相覷。
兩人在身為父親的不易中找到了共同話語。楊廣對李淵親近了不少。
楊廣甚至對高熲都生出了些同情。
他厭惡忌憚高熲,這正是因為認可高熲的本事。
高熲肯將自己用兵的本事教授給李世民,這對李世民來說是天大的機遇。楊廣都有些酸,埋怨高熲不肯將本事交給他的兒子。
雖然高熲如果敢教他兒子,楊廣肯定會認為高熲圖謀不軌殺了高熲。
但這天大的機遇,李世民就用來把高熲氣吐血了。楊廣覺得好同情……好揚眉吐氣!
不愧是朕的表侄!乾得好!
楊廣私下對宇文述說,如果李大雄能把高熲氣死,那他可就太開心了。
諂媚如宇文述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真的很好奇。高熲被先帝免官時都泰然自若,讓先帝為此十分不滿。李二郎究竟是怎麼把高熲氣得四處尋醫問藥?
“估計被氣得夠嗆的還有宇文弼。宇文弼也在四處求醫問藥,問的都是修心養性的養生藥。”宇文述奉楊廣的命令,一直監視著高熲和宇文弼。
楊廣將李二郎乾的好事告訴了宇文述。
宇文述沉默了許久,歎著氣道:“若是臣,定把李二郎逐出師門。高熲和宇文弼的脾氣比臣好。”
楊廣大笑。
他專門派人送來自己從突厥得到的駿馬雛鷹,送給李世民。
李世民得到賞賜後,疑惑道:“為什麼隻有我有賞賜,阿玄沒有?”
李玄霸從心聲道:【這是陛下對你差點氣死高先生和宇文先生的賞賜。】
李世民:“……”
他使勁揉臉,不斷說“我沒有彆胡說”,尷尬地想從地上挖個洞鑽下去。
李玄霸十分欣慰。二哥終於尷尬了,他大概不會再給老師抬杠了。
二哥也真是倔強。就算心裡不讚同,也不必說出來啊。他非得和老師爭論,一頓歪理把老師氣得夠嗆。
李玄霸實在是擔心高熲和宇文弼。
他好不容易把兩個老人家救下來,兩個老人家不會被二哥氣得短壽吧?所以他才無奈寫信給李淵,讓李淵好好勸勸二哥。
母親已經勸過了,沒用。或許父母一同勸說,能把二哥勸住。
誰知道,皇帝居然得知了這件事,還獎賞了二哥?
李玄霸背著手唉聲歎氣。
高先生和宇文先生有二哥這樣的學生和楊廣這樣的上司,真是辛苦了。
之後李世民果然收斂了一些。
雖然高熲和宇文弼看得出來李世民仍舊不服氣,但隻要李世民不說出來,他們就當沒看見。
經過這段時間門的折磨,他們已經降低了預期。
教書就是磨,不是弟子被磨,就是老師被磨。高熲和宇文弼相信來日方長,李世民的性子還未定下來,可以改。
至少,你彆老是親自帶兵衝鋒啊!看看跟在你身後的猛將,他們都是擺設嗎?!!
李世民悄悄對李玄霸道:“猛將?那都是保護我衝殺的護衛!”
說完,李世民弓步向前,做了一個持槍往前刺的動作。
李玄霸敷衍:“啊對對對。但你要記得告訴彆人彆學你,免得誤人性命。”
可憐的李道玄,就是這麼被你“坑”了。
李道玄是李世民的堂弟,人稱“小李世民”。《隋唐演義》那小霸王“李玄霸”就是取的李玄霸的名字,和李道玄的原型。在清朝後因避諱康熙的名諱而改為“李元霸”。
不過像李道玄那樣,主將在前方衝殺,副將默不作聲地把後路斷了,任由主將死在敵軍中,最後導致大敗,這副將因受李淵喜愛,所以還不受任何懲罰,也是正常人難以遇到的奇葩事。李道玄死得真冤。
怪不得李淵會落得一個“賞罰不明”的評價。
李世民道:“我知道。我是獨一無二的!”
他繼續弓步向前擺姿勢,嘴裡還喊著:“衝啊!殺啊!”
李玄霸懶得理睬二哥。
李世民隻擺姿勢不過癮,從庭院裡撿起兩根樹枝,一根樹枝當馬騎,一根樹枝當馬刀,在庭院裡來回奔跑:“駕!眾將士聽令!隨我殺敵立功!殺啊!”
李玄霸打了個哈欠,大聲道:“趕緊下雨,讓我哥安靜下來吧。”
他話音剛落,本就陰沉的天空響起了雷鳴。
夏雷陣陣,瓢潑大雨砸了李世民一頭。
李世民丟下樹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阿玄,你至於嗎?”
李玄霸:“……這是碰巧。”
李世民仰天長歎,垂頭喪氣“鳴金收兵”。
……
李玄霸沒想到,那一日雷陣雨後,大興居然斷斷續續下了半月的雨,城裡都出現了內澇。
他仔細想了想今年發生的大事,歎了口氣。
大興這場雨……居然還算小的。
《隋書·五行誌》記載,“大業三年,河南大水,漂沒三十餘郡”。
《隋書》沒有記載這場大水災是大業三年何時發生,現在李玄霸估計,就是最近了。
果然,七月底八月初,“河南大水,漂沒三十餘郡”。
這麼大的災情很快就驚動了京城,災民都來到了大興城門下。
太子楊昭焦頭爛額地調集錢糧安置京城外的災民,快馬加鞭請求楊廣趕緊回來主持大局。
楊廣並未回來。
長孫晟訓斥突厥可汗不夠尊敬大隋皇帝,居然讓突厥人舉國就役,砍掉牧草,平整土地,從榆林到薊(後世北京),開了一條寬百步、長三千裡的禦道供楊廣車隊通行。
楊廣重賞了長孫晟,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他自然不會“功虧一簣”,在最得意的時候提前返回,讓這次北巡不圓滿。
災害年年都有,義倉早就建好了。救災有官吏負責,這點小事難道還需要皇帝親自主持嗎?那皇帝還要不要做大事了?
楊昭無奈給父皇寫信,義倉沒有糧啊!沒有父皇的允許,兒不敢開官倉!
高熲和宇文弼總是會根據實事隨時變更教學內容的。他們此時正好給李世民和李玄霸講解了義倉製度。
隋文帝在民間門建立義倉,讓村人自己管理,豐年時往裡麵存糧,災年時把存下的糧食取出來救災。
結果當天災發生,隋文帝要求義倉救災時發現,百姓根本不往義倉裡放糧食,義倉無法賑濟災民。
於是隋文帝震怒,認為百姓短視,應該得到教訓,便要求官員不準開官倉賑濟。
李玄霸知道這件事。
隋文帝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節儉又吝嗇,有積極賑災救濟百姓的時候,也會偶爾腦袋一抽覺得百姓活該就不賑濟的時候。
李玄霸道:“先帝或許是真的把百姓當親生子,所以見到百姓沒有遠見,便想給百姓一個教訓,讓百姓學會遠見。”
李世民看向李玄霸:“阿玄,不要諷刺先帝。”
李玄霸正色道:“我是誇讚先帝聖明。”
李世民:“……哦。”
他撓撓頭,道:“阿玄學算術的時候,曾讓娘親帶著我倆去莊園上詢問管事佃農的畝產,計算每年的支出結餘。即使是豐年,大多佃農到了糧食剛結穗還未成熟的時候,頭一年的糧食就已經吃光了,需要向莊子借貸糧食,豐收後再償還。”
此次授課是高熲和宇文弼聯合教授,他們二人坐在對麵的坐榻上,溫和地看著李世民,用眼神鼓勵李世民繼續說。
李世民又撓了撓頭,道:“天災之後,需要賑濟的多是和我家佃農一樣家境的百姓吧?他們是不可能有餘糧存入義倉的;而每年的糧食吃不完的富戶,他們遇到天災也能吃自己存的糧食,應該用不上義倉,所以或許不會將餘糧存入義倉的。”
高熲問道:“你是認為先帝的賑濟政策不對嗎?”
李世民道:“我不敢言先帝的不是。但我想先帝說得是對的,百姓並無遠見。所以君王和朝堂諸公才要替百姓看到更遠的地方。賑濟應該是有遠見的君王和朝堂諸公負責的事。”
高熲沉默不語。
宇文弼歎了口氣,眼眶微紅,也隻歎氣不說話。
李世民垂著腦袋,不知道為何,胸口有些悶悶的。
他上次這樣的時候,還是在龍舟上看到有人把吃不完的食物埋起來的時候。
李世民問道:“老師,當今陛下難道……難道也不會開倉賑災嗎?”
高熲和宇文弼不語。
李世民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道:“京中諸位貴人肯定會為災民建佛寺祈福,”
李世民鬆了口氣,道:“那真是太好了。”
李玄霸問道:“二哥,這真的太好了嗎?建了佛寺,那些災民就有糧吃,有房住,有地耕了嗎?”
李世民愣住。
李玄霸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何諸公表示對百姓憐惜的時候,不肯直接去救助百姓,而是修築富麗堂皇的寺廟,供養衣著華麗的僧尼日日誦經。百姓真的會為此感激涕零,知道有人為他們誦經之後,連肚子都不會餓了嗎?”
李玄霸這問題,後世任何一個人都能回答。
但這時候,無論是年老的高熲宇文弼,還是年幼的未來太宗皇帝李世民,他們都一時難以回答李玄霸的問題。就像是李玄霸拋出的問題有多麼驚世駭俗似的。
李玄霸知道他們回答不出來。
就連後世公認能勉強讓百姓進入自己視線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祈福的時候也是建寺廟,釋放罪人。
為百姓祈福,錢糧進了寺廟;向百姓表達自己的仁善,把罪有應得的罪犯特赦回社會擾亂治安。
唐太宗也是封建帝王,也有封建帝王的局限性。不然他這個營銷號靠什麼吃飯?靠複讀“太宗改史”嗎?
高熲和宇文弼正欲說什麼,屋內響起了嗚咽聲。
高熲、宇文弼和李玄霸趕緊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先是嗚咽,然後捂著雙眼大哭。
“哥?你哭什麼?”李玄霸嚇了一跳,趕緊遞帕子給二哥擦眼淚。
李世民哭著道:“我聽到阿玄所說的話,想著百姓無以為食,貴人們卻將錢財捐給寺廟還自以為對百姓好,就忍不住心酸難過,止不住眼淚。嗚嗚嗚嗚,為何會如此?為何阿玄說起此事前,我居然從未意識到這樣不對,也想著要多捐寺廟?阿玄,這次我們和娘親說,我們不捐寺廟好不好?”
李玄霸無奈。不愧是看《史書》都能看哭的二哥,真是感情太充沛了。
他嚴肅道:“不好!”
李世民吸著鼻子道:“為何?”
高熲板著臉道:“所有勳貴都捐寺廟,你們不捐,是想說所有勳貴不是嗎?陛下不賑濟,你們唐國公府私下賑濟,是想替陛下招攬民心嗎?”
宇文弼歎著氣搖頭:“你有這個心就好了。”
李世民哭道:“那我們什麼都不做嗎?”
高熲道:“我會向陛下諫言,請求他開官倉!”
宇文弼道:“我也會!大雄,大德,你們還小,現在這些事不是你們的責任。我和高公雖老,但還未死,現在的朝堂是我們的責任。”
李玄霸大驚失色:“不可!如果高先生和宇文先生進諫,陛下肯定會記恨先生!”
李世民使勁擦了一下眼淚,把鼻涕眼淚抹得滿臉都是。
他立刻叩首道:“請先生不要去。是我一時情急,這也並非先生的責任啊。請先生首先保重自己。”
高熲和宇文弼卻搖頭。
李玄霸咬了一下牙,道:“先生,陛下不僅不會賑災,還會征發百姓修建長城。勸不住的!”
高熲和宇文弼猛地站起來。
高熲把李玄霸抱起來,道:“什麼?修什麼?”
李玄霸道:“修長城。他得知河南多災民後,就會征發百姓修長城。”
李世民呆呆道:“以工代賑,是不是百姓就有活路了?”
李玄霸:“……嗯,對。”
李世民鬆了一口氣,對高熲和宇文弼道:“老師,你們可以放心了!陛下並非無動於衷!”
高熲和宇文弼卻心一沉。
他們想起了李玄霸之前的讖緯——他們將因“誹謗朝政”死在今年。
他們是去阻止了陛下修長城了嗎?
高熲和宇文弼滿心悲愴,卻無法言語。
他們送走了李世民和李玄霸,相對呆坐。
“高公,我們真的要避開這個死劫嗎?”
“不避開又如何?在大德的讖緯中,陛下不僅無動於衷,還殺了進諫的我們。”
“可什麼都不做,我心裡難受啊!”
高熲幽幽歎息:“誰心裡不難受?”
宇文弼垂淚。
兩人都是勳貴子弟,自幼錦衣玉食。他們心裡其實也沒有多少百姓,不如李玄霸和李世民那樣是真心誠意為百姓難過。
他們是為大隋難過。
遇災不賑濟,還征發百姓去修長城,這不是取死嗎?
百姓若活不下去,是一定會生亂的。這天下剛平定,一旦百姓生亂,有野心的人肯定會趁機而起。
所以,如今如烈火烹油的大隋,才隻有不到二十年的國運了嗎?
他們明明做好了大隋會滅亡的心理準備,但看著大隋一步一步往深淵裡走,想要什麼都不做,真的太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