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霸:“……”我隻是好久沒回家,回來喘口氣,和你沒關係,不要擅自自我感動。
蘇夔就是很感動,感慨李玄霸這個友人真是太體貼。
李玄霸在蘇夔又要問他要琴的之前,把話題拐到正事上:“蘇伯父受了什麼刺激,怎麼如此激進?”
李玄霸語焉
不詳,蘇夔也知道李玄霸問什麼。
他失笑:“父親一直對被隋煬帝駁回的上策耿耿於懷。隻是隋煬帝不可能同意他的獻策,他說再多也無用,便作罷了。他相信陛下是明君,不僅會認可自己,也能順利執行這一項利國利民的政策,便堅持上書了。”
蘇夔笑了笑,收起笑容,神情略有些悲傷:“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大好。他常說自己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說不定還活不過自請鎮守邊疆吃苦的薛老師等友人。若不快些把這件事辦妥,他就無顏與這些友人並列了。”
並列……李玄霸沉默。
平時都看不懂氣氛的蘇夔此刻像是能看透李玄霸的內心似的,道:“我知道無論是你還是世人,都不會將父親與薛老師、高公等人並列。父親在大隋的權勢遠遠高於他們,但名聲比他們遠遠不如。正因為不如,父親才不甘心。父親其實是很重名的人。”
李玄霸道:“蘇威其性狠戾,不切世要,求名太甚,從己則悅,違之必怒,此其大病耳。”
蘇夔對李玄霸不客氣的評論笑了笑,道:“此乃隋文帝之語。大德也聽過?”
李玄霸道:“是啊。”
在隋文帝時期,蘇威無論是廣結群臣還是經營聲望,就隻為了兩個字,“求名”。
他本就是非常看重當世名和身後名的人,也曾是能在隋文帝麵前據理力爭不肯妥協的人。
隻是“求名”之心敵不過對身家性命的害怕,讓他成為了隋煬帝身邊那個阿諛奉承的五貴。
蘇夔道:“不過我以兒子的角度來看,父親此舉也不僅僅是求名。大德可知我祖父?”
李玄霸點頭:“知道。”
蘇威的父親是西魏實際掌權者、北周奠基者宇文泰的肱股之臣蘇綽。宇文泰富國強兵的改革都有蘇綽參與。
後世網絡上對蘇綽的了解大概是從一個知乎人編的“用清官和貪官相互製衡”的假文章。或許許多人不知道蘇綽這個名字,但對這篇文章略有耳聞。
真實的蘇綽是一個心係百姓的儒臣,精通數理和度支,一生勤儉樸素,為西魏鞠躬儘瘁,四十九歲便死於積勞成疾。
他為宇文泰所上的“六條詔書”,其一便是“均賦役”,調濟貧富,不可征貧弱而免除豪強的賦稅,斷不可能提出讓宇文泰養貪官害民的事。
蘇威剛做官就能有如此大的聲勢,與他是蘇綽之子分不開。
蘇夔道:“祖父在世時,西魏正處於戰火中。為了儘快使西魏強大,祖父製定了許多嚴苛斂財的賦稅政策。祖父離世時,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李玄霸道:“今所為者,正如張弓,非平世法也。後之君子,誰能弛乎?”
蘇夔眼眸一亮,臉上笑容複起:“大德又聽過了。”
李玄霸心道,他剛從記憶殿堂中把這句話調出來。
這句話並非出自《蘇綽傳》,而是出自《蘇威傳》。
蘇綽死時仍舊對自己製定的嚴苛法令耿耿於懷,很擔心
這些戰時法令會延續到和平時期,變成害民虐民的凶器。蘇威一直將父親的遺憾記在心中,入大隋為官後,對“奏減賦役,務從輕典”頗為上心。
那段記載中,蘇威不僅用嚴厲的語言勸諫隋文帝節儉,還在隋文帝氣得親自提刀殺人的時候擋在隋文帝麵前,堵住隋文帝的路,簡直與魏徵一樣。
他還從這段《蘇威傳》中“看”到,蘇威奏請減少功勳授田,竟是從隋文帝時就開始了。
他勸隋文帝,隋文帝不聽;他又勸隋煬帝,隋煬帝也不聽;現在他到了大唐,又上書大唐的皇帝。
李玄霸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沒有任何外因,蘇威仍舊會上這一道獻策,隻是不會如現在一樣不顧一切地想要實現它罷了。
李玄霸道:“現在前線正在打仗,蘇伯父卻要削減功勳的田地,這可能會造成前線將領的不滿。”
蘇夔道:“正因為陛下正在親征西突厥,父親才要推動此事。否則征討西突厥後,不知又要賜多少永業田給功勳?而陛下親征,將領們不敢居功,斷不敢生事。”
李玄霸開玩笑道:“你難道也聽了我二哥喜歡和部將搶功勞的閒話?”
蘇夔笑道;“這怎麼是閒話?是那些將領們自己沒用,不能為陛下分憂,自己傳出的酸言酸語罷了。真正的名將,當如代國公李靖將軍和大德你,陛下可曾‘搶’過你二人的功勞。”
李玄霸道:“李靖就罷了,我隻要跟在二哥身邊,從來撈不到上戰場的機會,哪怕上馬也能被他踹下去,遠不如二哥的部將。”
蘇夔哈哈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十分不見外地往李玄霸書房走。
李玄霸與他聊得開心,沒反應過來。
當蘇夔推開他的書房,抱住他的琴時,李玄霸才臉色瞬間煞白。
蘇夔笑道:“來,大德,我們合奏一曲!”
奏你個大頭鬼啊……
李玄霸眼神左右飄移,瞅到了書房隔壁的小書房中兩個探出來又縮回去的腦袋。
他露出了和藹的微笑:“今日喚你來,可沒時間讓你撫琴。蘇伯父之事是次要的,我有一件事很頭疼,隻能囑托給你。”
蘇夔放下琴,正色道:“大德有何難處?儘管說來。”
李玄霸歎氣道:“隨我來吧。”
他帶著蘇夔走進隔壁門扉緊閉的小書房。
兩個臉上有墨跡的少年郎露出驚恐的神色。
李玄霸指道:“原本他倆該在前次科舉金榜題名,入朝為官。但我和二哥都太忙,其他人管不住他們,居然由得他們連會試都落榜了,真是丟儘了我和二哥的臉。”
兩位少年郎:“……”
李玄霸道:“你問我為何要在晉王府見你?我入宮後,將府邸給他們讀書,你看看他們的臉,讀書能讀得一臉都是墨痕?”
蘇夔記憶力超群,即使兩位少年郎曬得黝黑,長得粗壯,神態和相貌都仿佛邊塞少年將領一般,他還是從這兩人的五官中認出了
他們的身份。
已故摯友的兒子,他怎麼能看不出來?!
李玄霸對楊侗和楊侑招招手:“伯尼,這兩位是弘農楊氏的子弟,蔡國公楊道玄的族親。之前世家子紛紛向我舉薦自家子弟為我的徒弟,這便是弘農楊氏送來的人。我如今實在是沒有精力管教他們,你正閒著,可否每日來晉王府幫我教教弟子?”
蘇夔上前一步,又退後一步。
他躊躇著不敢上前,滿臉不敢置信。
李玄霸看著兩個狀況外的表侄,臉色一沉:“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拜見蘇老師!你們父親在天有靈,見你們現在的模樣都要抽你們幾l鞭子!伯尼,看在他們年幼喪父,無人管教的份上,多擔待些吧。”
他拍了拍蘇夔的肩膀。
蘇夔傻傻地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道:“這件事朝中很少人知道,包括蘇伯父在內,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蘇夔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當他們金榜題名時,難道還能瞞得住嗎?”
李玄霸道:“他們不過是普通弘農楊氏子弟,瞞什麼?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現在還記得大表兄嗎?你還記得大表兄,我才告訴你這件事。”
李玄霸假裝揉了揉太陽穴,歎氣道:“其實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你將來見到他們,也會疑惑大唐的新科進士不可能是他們。隻是……”
他狠狠瞪了楊侗和楊侑一眼。
兩人縮了縮脖子。
“表嬸和大表姐已經快被他們氣病了。”李玄霸道,“沒有嚴師看著,我擔心他們考到頭發花白也考不上,那時確實沒人會戳穿他們的身份了。”
蘇夔終於回過神。
他看向兩個傻孩子的眼神從震驚、懷念、擔憂,緩緩地變成了深沉和嫌棄。
他咬牙切齒道;“你們的臉是怎麼回事?手又是怎麼回事?衣服上為何不整潔?我以前是這麼教的你們?!”
(“伯尼,看,我又有了兒子!他叫楊侗,壯實吧!嘿嘿,和我一樣壯實!”
“伯尼!太子妃終於誕下了一子!我有嫡子了!看,又是個壯實的好孩子!”
“唉,父皇偏愛大郎,我就隻能對二郎三郎多疼一點了。來來來,和我一起教他們讀書?什麼?他們這麼年幼讀不了書?我的兒子都是頂頂聰明,肯定能讀!”
“伯尼啊,快彈琴,我兒子能順著琴音翻身了,是不是很厲害!”
“啟蒙的事都交給你,除了你,還有誰能為我的二郎三郎啟蒙?唉,大郎的啟蒙被父皇搶走了,不然你也肯定是他們的啟蒙老師。”
……
楊昭:“我此次隨父皇親征吐穀渾,二郎和三郎就拜托你照看了。你要好好督促他們做功課。”
蘇夔按著額頭,咬牙切齒道:“你家二郎三郎一個兩歲,一個三歲,還沒到啟蒙的時候!我督促他們做什麼功課?!”
楊昭義正詞嚴道:“多爬幾l圈多走幾l圈也是功課。”
蘇夔拂袖:“滾吧!等你回來自己督促,我沒空給你照顧幼兒!”
楊昭:“哈哈哈哈哈,大郎的功課你總能督促了吧?我已經和父皇說好了,等我回來,就踢你去大郎身邊,我不要你啦。”
蘇夔:“滾!”
楊昭拖著圓滾滾的身子走了。
他回首對蘇夔揮揮手,胖乎乎的臉上眼睛笑成了兩道月牙。)
蘇夔,確實在楊昭的遺體回來後,去了楊昭長子楊倓身邊侍奉。
楊倓常伴隋煬帝身邊,多由隋煬帝親自教導。在楊倓隨隋煬帝出巡時,蘇夔便往返長安和洛陽,檢查楊侗和楊侑的功課。
即使很多年過去了,蘇夔仍舊習慣性地在腰間插著一條戒尺,替代了貴族子弟常佩戴的長劍長刀。
現在,他久違地抽出了這條戒尺。
楊侗和楊侑:“……”
他們看向表叔。
他們的表叔笑容異常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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