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點完了將領,也走到了契苾何力的麵前。
他狠狠拍了一下契苾何力的背,把契苾何力拍進了點好的小將中。
“雖然想當英雄是很好,朕也相信你有當英雄的本事,但離家出走很不好,不要有下一次。你的母親會多擔心傷心啊。”李世民語重心長道。
李淵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沒有給兒子拆台。
李世民繼續道:“朕做過同樣的事,知道父母比起朕立的功勞,更擔心朕的安危,所以朕才以過來人的身份勸你。”
李淵:“……”不知為何,他心情莫名有點沉重。
契苾何力躲過其他小將揉他腦袋的魔爪,認真抱拳垂首道:“小臣知曉。小臣此次不孝,是為了讓母親今後都不再擔驚受怕。”
“你心裡有數就好。”李世民替契苾何力理好一頭亂毛,“等此戰結束,朕帶你回京去見阿玄。阿玄會安頓好你的族人。你的族人會比你最好的想象過得更好。”
契苾何力使勁點頭:“小臣信陛下,信晉王殿下!”
若不是看到回紇首領給晉王殿下當下屬跑商賺得盆滿缽滿,他也不會咬牙親自去當探子,好帶著功勞去投奔大唐的皇帝陛下。
他相信大唐的皇帝陛下和他最重視的親王弟弟,都是對“蠻夷”一視同仁的好人。
李世民做好了決定,點了五千輕騎兵,隻帶了一月乾糧,與一眾小將脫離了大軍。
李淵送走李世民後,仍舊氣得跳腳:“他何必冒險!冒險又何必親自冒險!西突厥的軍隊難道需要奇襲才能贏嗎?!我們大唐與他們正麵作戰難道不能贏嗎!”
他一邊跺腳一邊抹眼淚:“他還說比起功勞,父母更看重的是他的安危。他當皇帝了還需要什麼功勞?他還要什麼功勞?!”
看著曾經與陛下差點兵戎相見的太上皇哭起陛下的安危,眾將領都感覺怪怪的。
秦瓊常陪伴李世民左右為親衛,看出了李世民心中“急躁”的原因。
他本來不想和李淵說,但他情商極高,見李淵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真的要當個好父親,便幫李淵演這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為李淵解惑道:“陛下此番出戰,料定我們會擾亂西突厥後方,西突厥也必定會擾亂我們的後方。他擔心高公。”
李淵更加不解:“擔心高公?高公有什麼可擔心的?難道還有高公守不住的城?”
秦瓊道:“陛下給高公的命令是讓高公退走,避開敵軍鋒芒,與敵軍遊鬥,等前線局勢明了,宵小自會退去。但正如太上皇所言,沒有高公守不住的城。”
李淵仍舊不解。
實際上是正麵軍的統帥,自李世民下令後一直冷著臉一言不發的李智雲終於開口說話:“高公正在病中!”
……
“高公正在病中。他若耗儘心力,朕恐怕見不到他最後一麵。”李世民沉痛道,“但朕不能阻止他,更不能回頭。”
羅士信皺眉:“高公為何一定要守城呢?陛下已經下令,這城本就沒必要守。我們運糧是通過長公主藩國那條路,伊吾城隻是個幌子啊!”
李世民道:“伊吾城隻是個幌子,是否守住並不重要,但宵小哪怕集結十萬大軍,偷襲隻是一個幌子的伊吾城,都沒能拿下伊吾城,高公……老師說,這對大唐今後對西域、對所有蠻夷藩國的政策很重要。”
他握緊韁繩:“老師要這場戰爭儘善儘美,明白嗎?明白了就把你們的馬鞭揚起來!朕要與你們一同破西突厥,才能夠回援老師!”
“是!”
……
“咳咳咳咳……”高熲用帕子捂住嘴,咳了好一會兒,才道,“果然如我所說,不過四五萬烏合之眾對不對?我們守軍精兵有三千,城中新募的勇士有近兩萬。古往今來攻城的兵數都要至少十倍於守城的兵數。如今敵軍隻是我們兩倍,你們還擔心什麼?”
眾將領道:“有高公在,我們從來沒擔心過!”
高熲微笑頷首:“我就在城門坐著等你們。賊寇宵小能一眼看到我,你們也能一眼看到我。去吧,我看這城也沒必要守了,都出城門去。我在城門上等你們。”
高熲在敵人精兵十倍於自己的前提下,居然放棄了固守已經修繕了好幾年的伊吾城,而是讓三千精兵帶著新募的城中百姓,出城野戰迎敵。
他還在出兵前先派使者告訴高昌等國的聯軍統帥,自己不會守城,而是開城門迎敵。
“城門大開,我就在城門上,可有人能到我麵前?”
接到大唐使者的文書,高昌等國的將領都十分憤怒,認為高熲在折辱他們。
他們想要殺了大唐的使者,但還是以“兩軍開戰不斬來使”,放大唐使臣離開。
“唐軍真的不守城,不是騙我們?”
“派人問問就知道了。”
“真蠢。守軍都跑出來了,我們摸小路繞過大軍,混進城裡,不就贏了?”
“對啊!高熲這老匹夫名不副實啊!”
他們嘴上這麼說,但一些國家開始在心裡打退堂鼓。
高熲這老匹夫若不是真的老糊塗,那就是一定有後手。唐軍是不是在城中留了大軍,並不是隻剩下不到萬餘數?還是唐軍在其他地方埋伏了兵卒,就等著他們來兩麵夾擊?
如果高熲真的就在城門上,那唐軍有埋伏的可能性極大。
高熲是皇帝的老師,大唐的齊國公。他身上的富貴都到了頂,怎麼可能在快要安享晚年的時候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越老的人越惜命,快要壽終正寢的人怎麼能功虧一簣?
到了高熲約定決戰的那一天,高熲果然如自己所言,穿戴好了國公官服,坐在了城門最顯眼的位置。
他故意讓人墊高了台子,讓下麵的人都能看到他。
這樣的位置,哪怕城沒有攻破,從城牆下射箭就能瞄準他。
高熲卻坐在羅傘之下,麵前放著一張琴,一盞茶,一卷書,神情愜意,仿佛在山中,而不是在戰場。
“去吧,我等諸君凱旋。”
高熲麵色紅潤了不少,嘴角含笑,也不咳嗽了。
眾將領看著這樣的高熲,看著他們的主心骨,都心頭一片澄澈,隻有激昂戰意,沒有半分懼意。
高公說他們能贏,那就一定能贏。
一漢能當五胡,一唐就該當十胡!
大隋哪怕衰敗,東|突厥趁機圍攻雁門郡,都被隋將李世民和李玄霸差點滅了國。
如今秦將李世民和李玄霸變成了大唐的皇帝和晉王,他們這群人難道要給陛下和晉王抹黑?!
“這伊吾城是李三郎還未束發的時候,拖著病軀向西突厥討回來的。”
高熲送彆將領時,沒有說太多豪言壯語,隻是如尋常老人一樣歎息過往。
“大隋死於內鬥,而不是外患。高麗和突厥都不足為懼,隻是趁著大隋內亂而起的宵小。你們現在是唐將,以前也曾是隋將,不要讓後人說,隋朝的名將隻有李世民和李玄霸兩個小輩。”
“我丟不起這個臉,我想你們也心有不甘。”
“去吧。”高熲揮了揮手,語氣淡淡,“告訴蠻夷,要麼臣服,要麼死。”
“諾!”
眾將領豎起手中武器,如先秦兩漢的將領一樣回應。
烏壓壓的騎兵帶著新募的步兵如潮水般湧出城門,按照高熲已經定好的線路,明明兵力少於敵人,卻還分兵阻截。
新募的步兵隊列整齊,仿佛老卒一樣,眼中沒有半點對死亡的懼怕。
“邊疆之民本就多彪悍,其一,他們相信陛下一定能得勝歸來,碾碎這群宵小,這是底氣;其二,重賞,這是利誘;其三,我在這裡。”
高熲拿起書卷。
高表仁為高熲斟茶。
高熲道:“你兄長學了我治政的本事,哪怕不能為丞相,治理一方也輕而易舉。你是個很矛盾的人,有野心,卻又懶得發憤圖強,讓你學些本事,你更樂於與妻子彈琴賞花。”
高表仁垂首。
高熲笑道:“我真是沒料到,你這麼傲氣的人會把二郎三郎當親生兄弟照顧,感情比你對你兄長還深了,居然跟著他們灰頭土臉南征北戰,真不像你。”
高表仁啞聲道:“他們慣愛撒嬌弄癡,都哀求我幫忙了,我能怎麼辦?”
高熲點頭:“確實難辦。都當了皇帝和晉王,他們的性格也沒變啊。”
高表仁抬頭:“二郎都哭著求你了。”
高熲端起茶盞:“我已經依了他們十幾年。對孩子,怎麼能他們哭一哭就心軟?這不是教導孩子的方式。”
高表仁咬了一下嘴唇,攥緊的雙手艱難鬆開。
他慘然笑道:“也、也是。”
高熲道:“陪我看著吧,這是我教授給你的最後一課。你細細地學了,將這一課轉述給你的弟弟們,這也是我教他們的最後一課。”
高熲歎了口氣,又笑道:“二郎和三郎都很有本事,但我總還是能有些東西教給他們,讓他們有些收獲的。”
高表仁重重點頭,然後繼續垂首。
他都記住了。
如何偵察敵情,如何偷偷練兵,如何用李二郎、用父親自己來激起守軍強大的自信心……如何在戰鬥開始的時候,就確定戰爭的結局。
父親麵前的是琴,但戰場卻是棋盤。
父親已經下完了這局棋,現在戰場隻是他已經贏下的棋的複盤。
他都記住了,但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父親這樣。所以他要把這局棋記下,告訴能複現出父親本事的李二郎和李三郎。
時隔大業的十幾年,時隔卷入奪嫡後被冷落的二十來年,隋朝唯一的戰略家,再次展露出他的獠牙。
隋煬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問賀若弼,楊素、韓擒虎、史萬歲三位良將誰最厲害。賀若弼倨傲,說這三人隻是猛將、鬥將、騎將,隻有他賀若弼能稱大將。
但就算是厭惡高熲的隋煬帝,也沒有把高熲和楊素、韓擒虎、史萬歲、賀若弼相提並論;賀若弼這“大將”,也是從不敢想登月碰瓷高熲。
因為“大將”隻能左右一場戰鬥、戰役、戰爭的勝敗,而戰略家……
“贏下這一子隻是第一步。”
“高昌、焉耆、龜茲、於闐、疏勒是西域絲綢之路上難得的水草豐茂,能屯田耕種之地。”
“不要給他們投降的機會。”
高熲看向城外:“二郎的‘安西諸鎮’的構想很好。用能屯田的地方屯兵,屯兵的地方連成線,不好屯田的地方分割成不同的遊牧部族,就像是用一張網兜住了整個西域。”
“可惜二郎眼界太高,朝中恐怕難有人跟得上他。縱然有三郎在,三郎身體不好,太過重慮實非好事。你是他們兄長,要多幫襯他們。”
“我老了,隻能幫二郎完成第一步。後來的棋,要二郎和三郎自己下,你要幫他們執子,不要讓他們太累。長孫無忌能做得好的事,你一定能做得更好。”
“你可是我高熲的兒子,是二郎三郎從小叫到大的師兄啊。”
“除了西域,還有海外。”
“二郎三郎看得太遠了,特彆是三郎,他知道的事太多,心中憂慮的事也太多。你要支持他們,也要製止他們。太遙遠的事,現在我們做了也沒有效果,不如留下棋譜,交給後人,相信後人。”
“就像我現在這樣。”
高熲沒有看高表仁,隻嘴裡字字不停。
他是在高表仁,又好似在對看不見的人諄諄教導。
城門下,已經看不到唐軍的蹤影。
想要偷襲的高昌等小國的軍隊也不見蹤影。
伊吾城的百姓原本躲在屋裡。見外麵一點動靜都沒有,膽大的人回到了街道上,問城裡的守軍守城戰的結果。
城裡還有幾百守軍以防萬一,並維持城內秩序。
守軍倨傲道:“有高公在,哪需要守城?我軍已經出城迎敵,很快就會凱旋。”
百姓撓了撓頭,想著唐軍的傳聞,感覺不怎麼意外。
他笑嗬嗬回家告訴家人,放心,無事,那仗根本打不到城裡來。
事實也是如此。
從天未亮就傾城而出奇襲敵營,到唐軍將領領著俘虜凱旋,也不過是第二日天色剛昏暗而已。
高熲仍舊坐在城樓上,手持書卷,雙目有神,神態安詳。
將領笑嗬嗬拎著血淋淋的腦袋上來報喜。
那可是什麼王子的腦袋,四舍五入也算個小可汗吧?
“高公!幸不辱命。”
高熲微笑頷首:“好。”
他放下書卷,一直坐得筆直的後背,輕輕後靠在椅背上,雙手扶住了椅子把手。
他雙眼緩緩闔上,好像等了一日太過疲憊,終於可以休息了。
將領太過興奮,仍舊笑著,沒注意自己是否會打擾高公安眠。
高表仁也一言不發,任由將領們高聲炫耀自己的戰功。
他們說高公料事如神,說自己勇猛如虎,說蠻夷殘弱不堪一擊。
他們炫耀自己斬殺的寇首,炫耀那綁成串的幾萬的俘虜,炫耀從敵軍運回來的糧草和財物。
高表仁這才開口:“既然獲得大勝,就該乘勝追擊。高昌等國小弱,湊出這麼多兵力進犯大唐,國內肯定空虛。我軍經過一場大勝,新募兵卒已經可堪信任。不如趁他們還不知道此戰情況,破高昌諸國。”
將領們眼睛發光:“高公領兵嗎?!”
高表仁道:“是。我為副。”
將領們摩拳擦掌,對著高熲大呼小叫,跳來跳去,一戰剛完,就開始爭奪下一場的戰功。
高熲一直平靜地睡著,沒有被聒噪的下屬們吵醒。
此刻,所有人都很開心。
將士們很開心,百姓們也載歌載舞,端著飲水和食物迎接唐軍凱旋。
他們已經完全認可自己唐人的身份,對唐軍大勝與有榮焉。
直到第二日,全城縞素。
身披粗麻衣的唐軍豎著白幡,神情肅穆地離開伊吾城。
主帥的位置是一輛馬車。
馬車上是一副放著冰塊和石灰等防腐之物的棺材。
他們將帶著主將出征,出征背叛大唐的西域藩屬小國。
(“先大破來敵,再加上‘哀兵’,即使唐軍是兩萬新募兵卒,也能稱‘不敗’了。”)
高表仁腦海裡回蕩著父親的話,眼神好像被冰封住了,沒有流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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