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剛進了臘月,村裡麵就出了一件大事。
鎮上派來了幾個人到村裡,組成了駐村工作組。工作組通知,凡是柳河村的人,無論年紀大小,無論男女,今兒晚上都要去村公所開會。
這會兒剛剛傍晚,夕陽西下,村子裡家家戶戶都冒著白色的炊煙,走在巷子裡,就能聽見有的婦女操著大嗓門在那喊:“一會兒家裡的所有人都要去村公所開會,吃飯的時候快一點,彆磨蹭,聽見了沒有?”
“娘,那你咋過來喝湯呢,萬一一會兒晚了,工作組的人該說你了。”
婦女手裡的刷子不停的在鐵鍋裡揮動,鍋裡的水也沒攪的嘩嘩作響,“你自己趕緊吃,吃完帶著弟弟妹妹想走,我先把鍋刷了,用這泔水喂喂豬。”
院子裡立馬響起來呼呼呼的喝稀飯的聲音。
吃完晚飯,大的孩子牽著小的孩子跑在前麵,大人們有的來不及吃飯,拿著個窩窩頭邊走邊啃,路上的人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今兒開會乾啥呀?你知不知道。”
“這俺哪能知道呢。上次讓村裡所有人都去開會,還是那會兒搞土改呢,這幾年可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誰知道這又是準備乾啥呢?不會是想把分給咱們的地再給收上去吧?”
說的人沒注意,聽的人卻都嚇了一跳,議論的聲音更大了,一路鬨哄哄的。
“不能吧,當年土改的時候,農會可說了,分給誰家的田地就是誰家的了,咋還能收回呢?”
“你可彆瞎說,往政府都上抹黑。”
“俺咋就瞎說了,哪一點瞎說了,當初咱這村子不都是老地主餘家的,原本咱們也沒有啥地,這農會給咱們分了地是好事,那人家想再收上去,那···那咋就不可能了呢?”
“行了,行了,都在這嚷嚷啥呢,這會兒還沒開呢,恁幾個就開始吵吵上了,都是閒得慌!俺看你們也彆在這磨磨嘰嘰了,趕緊走,早到地方早開會,開完會彆耽誤俺回家睡覺。”
有人打趣:“喲,這又不春耕,又不薅草的,你昨晚上乾啥了,這麼的困?偷人家牛去了?”
“夜裡不睡覺能乾啥好事,準是出去偷了唄。”
“你看見了啊,你知道他偷啥了?”
“嘿,那俺可不知道,不過啊······不是偷牛,那準是偷彆的去了!”
“快說說,不是偷牛,那是偷啥了?”
“嘿,你丫傻吧,肯定偷人去了唄!”
“哦哦哦!哈哈哈,哥,聽見了沒?這可不是俺說你的啊!哎喲~”
“艸,你們才偷牛偷人去了!老子就是犯瞌睡,回自己家睡覺又不犯法,你們這幾個兔崽子可彆往老子頭上抹臭的,讓俺媳婦兒聽見,又得鬨一場子!”
“那怕啥呀,兩口子床頭打床尾和,這都不叫事哈哈,說不得越打抱的越緊呢。”
“哈哈,那哥你可得悠著點,小心折騰的狠了,嫂子把你一腳踹床底下去吃灰。”
“哎,你個臭小子,你說啥呢?嘴上沒個把門的,我讓你長個嘴光放屁,你他媽誰的玩笑都敢開,看我不扔死你個孬孫,艸,有本事你彆跑·······”
“哎喲!這誰的鞋,咋忘我頭上扔,不要了是吧·······”
“嘿嘿,對不住,對不住,是俺的鞋,俺剛才扔人來瘋那小子呢,沒看到你,真對不住·········”
這麼玩玩鬨鬨,不一會兒也就到了村公所。
村公所之前是餘地主家的祖宅,是個三進帶跨院的大院子。
餘地主平時住在縣城,解放的時候餘地主帶著大太太和幾個成了年的兒子跑到了對岸,後來有人說他們跑去了島上,有人說被逮著了,眾說紛紜,反正最後也沒見那家的人回來。
其它幾個姨奶奶都跑了,餘家的祖宅裡就一個小腳姨奶奶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娃兒和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兒住著,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地也不種,在村裡跟個隱形人似的。
土改的時候,餘家的院子被征用,姨奶奶帶著兩個孩子搬到了裡村子最遠的小偏院裡住著,另開了一道小門,平時不在主院裡走動。
原來那個大院子就被當成了村公所,平時開會兒啥的都在這個院子裡。
工作組的幾個人在村公所裡用兩張桌子搭了個主席台,院子裡放了幾條長凳。
看見村裡人來的差不多了,鎮上工作組來的人拿著一個大喇叭在那吆喝:“各位社員通同誌
們,先來的自己找個地兒坐下吧,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今天這歌會得一會開,先坐下等吧。”
等村裡的人到齊之後,工作組的人才說:“今兒個呢,把大家交到這裡來,是有一件事情要跟大家宣布,大家都安靜一下,好好聽著。張秘書,你來把那篇日報上的文章給大家夥大聲的讀一遍。”
後麵的人群中走出一位穿著淺藍色的中山裝,帶著一副圓眼睛,梳著大背頭,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的中年人。
他拿著一份報紙,踩到放在中間的高椅上穩穩站好,抬頭看了一下下麵的群眾,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字正腔圓地開始大聲地念:“根據主席同誌《關於農業合作化》的報告,中央通過了《關於農業合作化相關問題的決議》。這個《決議》根據幾年以來的經驗,對農業合作化的發展作出了全麵的規劃,分彆不同地區的條件,規定了合作化發展的速度,·····················,要求比較先進的地區在1957年春季以前,全國大多數地方在1958年以前,入社農戶達到當地總農戶的70%到80%。”
把這段念完,張秘書又伸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睛,就蹬蹬蹬地下去了。
原來那個穿著半舊的藏藍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又站出來,拿起喇叭說:“各位社員通知們,中央都表態了,今年10月份,在有條件的地方,可以有重點地試辦高級社,為幾年以後的並社升級工作創造條件。
咱們大家從幾年前的合作組到現在的初級社,不用我說,也嘗到了合作化的甜頭,比自己家悶頭單獨乾強的多,能夠大大提高咱們社員通知的生產力,中央政府看到了這些好處,所以才鼓勵咱們加快合作化的速度,努力再從初級社升到高級社,要是不升級就會妨礙生產力的發展啊。”
他拿起桌子上的陶瓷杯,呼呼地喝了幾口,拿起一個本子盯著上麵的字又開始說:“根據《高級農業合作社示範章程》,高級農業社實行主要生產資料完全集體所有製,社員的土地必須轉為合作社集體所有,取消土地報酬,耕畜和大型農具作價入社。”
“大家都聽明白了吧,咱們這個地區呢,農業合作化搞得不錯
,從今天開始,咱們這裡就要試點舉辦轉為高級農業合作社了,根據中央的規定,從明天起,所有的社員同誌,把家裡的牲畜和大型的農具都交到這裡來,大型農具作價入社啊。大家都聽明白了吧,有什麼想說的沒有?要是沒有就可以回自己家了。”
這句話一說出,像是在人群中潑了一盆沸水,整個院子頓時熱鬨哄哄,卻沒有一個人往外走。
有的年紀大的人,耳朵不好使,沒聽清楚,就問身邊的年輕人,“新建啊,剛才台子上說啥呢,咋這麼大動靜呢?”
“哎呀,太爺爺,台子上那個穿四個口袋的,說要把咱家的牛和咱家的地都給收走呢!”
那老爺子一聽急了,一下站了起來,他雖然耳朵不好使,但身體硬朗,今年還能下地乾活呢,這要是把他家的牛和地都收走,那這麼一家子靠啥活著,還不都得餓死?那可不行!他得去前麵說道說道。
老爺子從地上撿了根樹枝當拐杖,穿過人群往前麵台子上走,村子裡的人都紛紛給他讓道。
有一個大娘扯著她男人的耳朵說:“看見了吧,不用你上,這位老爺子能會願意把地跟牲畜交上去?且有的說呢。”
她男人不服氣,“老爺子說是他的意思,俺們咋就不能說了,這可是大事,俺就該出頭。”
大爺一輩子是個妻管嚴,沒敢跟自己婆娘說過狠話,這次卻惱了,非得上台上去跟當官的仔細問問。
大娘一輩子怕當官的,不高興地說:“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你上去說,那些當官的聽你的麼?小心你被逮起來!給我老實坐在這,你要是被逮進去,我就帶著幾個孩子回娘家去!”
大爺心裡嘀咕,兩個人在一塊兒過了幾十年了,眼下孫子都有了,還來說這個,不怕人笑話!可不管咋說,這句話的確很有威力,大爺爺沒有再堅持要上前去。
不管身後的人群是怎麼說的,新建扶著他太爺爺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台子前麵的空地上。
老爺子嗓門大,上來就問:“小同誌,剛才俺聽工作組的同誌說,要俺把自己家的牛和自家的地都交上去,有沒有這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