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好涼。
薑娘囁嚅著唇,她知道的,她知道說出來後,一切都會離她遠去。
包括鄭敢心。
她早就想到過的。
薑娘的神色突然變得異常鎮定,她偏頭,看向陸不言。
薑娘的臉隱在暗色裡,她滿臉的血色也變得昏黑暗沉,“你們缺一個殺人凶手,我給你們。”
“攔住她!”陸不言麵色微變,手中的繡春刀往下一挑。
鄭敢心以為陸不言要對薑娘下手,下意識用胳膊擋住了繡春刀。
繡春刀狠狠砍下去,在鄭敢心的胳膊上滑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薑娘柔軟的身子滑倒在地,她的心口插著一柄匕首。
看到此情景,鄭敢心身形一軟,小山似得身體就那麼跪在了薑娘麵前。
薑娘的臉上都是血,她從鄭敢心的眼瞳中模糊看到自己的模樣。她努力扯出一個笑,說,“哥哥,你會記住我的,對不對?”
鄭敢心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薑娘艱難地吞咽著喉嚨裡的血腥氣,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身體的鈍痛拉扯著她,她拚儘全力喚了一聲,“鄭郎。”
她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大,可其實,隻有最近的鄭敢心聽到了。
“薑娘!”鄭敢心猛地將人抱住,滿是鮮血的手按住她心口的匕首。
薑娘喃喃自語,“京師院子裡的貓,你替我養下去,好不好?它們愛吃肉,多給它們買肉吃……”
鄭敢心伏在薑娘肩頭,無聲痛哭。
周圍陷入一片沉寂。
陸不言手持繡春刀,濃稠的鮮血不斷往下滴落,在船板上彙聚成蜿蜒而細長的血流。
他上前,伸手去探薑娘的鼻息,聲音冷淡而自持,“已經死了。”
胡離道:“真傻,就算你死了,他也逃不過去的。”說完,胡離抬頭看向窗口。
天際處晚霞肆虐,蛋黃色的落日濃稠發亮,太陽馬上就要落山,胡離道:“正好七日了吧?太陽一落山,楊彥柏怕是就要沒命了。”
黑一跪在地上,聽到此話,仰頭看向躺在船上的楊彥柏。
少年公子哥的臉,原本細膩又光滑,如今麵頰凹陷,眼底發青,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
黑一從懷裡掏出了匕首,抵在自己心間。
“公子莫怕,黑一會陪你。”說完,黑一看向一旁的黑二,“黑二,將公子和我的屍首一道帶回京師。”
漱雲飄蕩,遮掩落日,餘暉被河麵吞噬,青山晦暗,獨留殘霞,船艙之內一瞬變得昏暗。
楊彥柏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又重重地嘔出一口黑血來。
黑一麵容悲愴,手中的匕首眼看就要刺入心臟,一旁趙家大郎突然伸手,一把按住他道:“彆急。”
“咳咳咳……”楊彥柏嘔出一口黑血後,一臉不耐地虛弱開口,“吵死了,黑一,把人打出去。”
沒死?
胡離對自己的醫術還是很有自信的,他說七日死,七日就一定會死。
胡離上前,單手替楊彥柏把脈,然後驚奇道:“嗯?解毒了?”
陸不言上前,伸出手,“啪啪”兩下扇了楊彥柏兩個大嘴巴。
楊彥柏吃疼,艱難地睜開那雙滿是紅血絲的眼,一眼看到站在旁邊的陸不言,馬上委屈,“乾什麼啊,還不讓人睡覺。”鼻音嗡嗡的,還帶著睡腔,在撒嬌。
陸不言沒有說話,一旁的黑一急上前,一臉驚喜。
楊彥柏眼看黑一舉著一柄噌亮的匕首朝自己衝過來,立刻往胡離身後躲,“黑,黑一,公子我平日裡對你不薄吧?你,你要乾什麼?”
黑一趕緊把匕首收起來,喜極而泣,“公子,我沒死真是太好了!”
楊彥柏:……哦,你死不死關我什麼事?
“這是怎麼回事?他明明中毒了。”胡離一臉古怪,按著楊彥柏的腕子不停摸索。
惹得楊彥柏一陣哆嗦,“彆,彆摸了,本公子怕癢。”
“哦,是這樣的。”趙大郎摸了摸鼻子,不著痕跡的朝蘇水湄的方向瞥一眼,然後道:“前段時間我請到一位神醫,將楊公子治好了。”
這種話誰會信呢?
黑一和黑二信了。
黑一先是朝著趙大郎狠狠磕了一個響頭,然後跪著爬過去,伸手去觸楊彥柏的脈搏和呼吸。
脈搏平穩,呼吸有力,沒事,他家公子真的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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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空性大師的凶手找到了,聽說還是個連環凶手,京師那兩樁驚動聖人的案子也是他犯下的。
這樣窮凶極惡、殺人如麻的犯人,由錦衣衛親自押解回京。
經過幾日修整,蘇水湄的身子已然大好。
她都不知道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居然還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也沒想到鄭敢心居然會是……殺人凶手。
蘇水湄正在收拾行李,她要隨陸不言回京師了。
趙大郎推開房門進來,手裡提著一食盒,裡麵都是些蘇州的精致小點。
“湄兒。”
“趙哥哥?”
趙大郎將手裡的食盒置到桌上,“楊公子那邊的解毒丸是你托人送來的吧?”
去寒山寺前,蘇水湄不知楊彥柏中毒。
到了寒山寺後,她聽聞空性大師死於非命,便托人將解毒丸給趙家大郎送了過去。
雖然因為空性大師一事,寒山寺被封,但也虧得那些官船上的捕快們見錢眼開,這才讓蘇水湄將那解毒丸送了出去。
“……嗯。”蘇水湄猶豫著點頭。
趙大郎歎息一聲,“那是你父親給你留下的最後一樣遺物了吧?”
蘇水湄收拾包袱的手一頓。她垂著眉眼,趙大郎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郎君的身子已經養好,隻是底子弱,難免還有點氣虛,麵頰也瘦了一些,更顯那雙眼黑白明亮。
“在我手中,隻是一件死物。入了楊公子的嘴,就是一件救人的好物。阿爹若在世,定也會這樣選。”蘇水湄係緊手裡的包袱,抬眸看向趙大郎,雙眼含淚,卻是笑的。
趙大郎歎息一聲,上前,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問她,“你們明日便要走了?”
“嗯。”陸不言要親自押解鄭敢心回京。
“還想再去一趟寒山寺嗎?這次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看看。”
蘇水湄攥著包袱的手一頓,她抬頭看了一眼晚霞晦色,喃喃道:“現在客船都停了吧?”
“傻瓜,我有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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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水湄坐上了趙大郎的商船,去寒山寺。
經過空性大師一事,寒山寺的香火明顯少了很多。趙家大郎代替蘇水湄捐了許多香油錢,並提出想去藏經閣後山看看風景。
雖然和尚六根清淨,但□□凡胎,依舊需要食五穀雜糧。因此麵對如此金主,方丈無有不依。
近幾日多雨,後山濕滑。
趙大郎隨手折了一根粗樹枝,綁了帕子,遞給蘇水湄道:“當心路滑。”
“嗯。”蘇水湄點頭,由趙家大郎提燈,一步一停的往後山去。
後山林木、碎石,無人修整,自長成一派,倒也十分野趣。
蘇水湄在趙大郎的引領到,找到一處鼓起的小包。
這是一座墳,一座沒有名字的墳。
蘇水湄站在那裡,怔怔看著,熱淚突然湧上來。
她身子一軟,跪倒在泥濘的地麵上,聲音輕輕道:“阿爹,我來看你了。”
小娘子的手觸上那鼓包,輕輕摩挲,臉上露出眷戀之色。不管年紀多大,心中總存著一份喜愛像父親撒嬌的心。
墳墓前的野草被人割斷了,還留了一點香燭紙灰。蘇水湄將臉貼近那鼓包,喃喃道:“應該是弟弟來過了。”說完,她抬頭看向趙家大郎,“多謝趙哥哥,這麼多年一直替我看守阿爹的墳。”
“都是分內的事,湄兒什麼時候這麼見外了。”
趙家大郎也不嫌臟,就地而坐,他與蘇水湄隔著半人距離,那張臉隱在暗色之中,臉上表情看不真切。
他問她,“湄兒,你來蘇州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蘇水湄麵露難色,良久後她才道:“其實,我是來找弟弟的。”
蘇水湄將自己女扮男裝入錦衣衛的事告訴了趙大郎。
趙家大郎聽罷,無奈扶額,“你也太胡鬨了。”
蘇水湄有些不服,也有些委屈,“都是弟弟先鬨出來的。”
“那江兒到底是要做什麼?”
蘇水湄搖頭,“我不知道。”
“那江兒現在哪裡?”趙大郎又問。
蘇水湄道:“本來是在寒山寺裡的,現在不知道了。”
“沒關係,隻要是在蘇州城內,我都能替你找到。”趙大郎向蘇水湄保證,然後他拍了拍袍子起身,朝蘇水湄伸手道:“天色不早,回去吧。”
蘇水湄再次眷戀地看向那小土包,終於戀戀不舍地起身,跟趙大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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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折騰一夜,蘇水湄今日便起得晚了些。
眾人已經在準備出發。
她剛剛收拾好,房門就被敲響了。
多日不見的胡離一身青白袍子站在那裡,黑發束起,連身後的劍都換了新的白布裹上,整個人顯得異常風流俊朗。
“那個,起了?”胡離本想入門,突然想到什麼,止住了步子。
蘇水湄一臉困惑地點頭。
胡離輕咳一聲,抓了抓下顎,“那個,你先前說要給我的帕子……”
蘇水湄神色困惑地想了想,終於將這件似乎已經十分久遠的事情想起來了,她奇怪道:“你不是不要嗎?”
胡離麵露尷尬,然後死皮賴臉,“現在又想要了。”
“哦,那個帕子已經被我用了,不過我正好有一條新的,”蘇水湄在寬袖暗袋內翻找,抽出一條新帕子,“喏,給你。”
胡離顫抖著伸手,拿住那方馨香撲鼻的帕子,不知想到什麼,麵色有些難看,“帕子怎麼能隨便給人呢?”
蘇水湄奇怪道:“不是你問我要的嗎?”
胡離問,“我問你要你就給了?”
蘇水湄覺得這個男人簡直就是無理取鬨,“那算了!”她伸出手,準備把帕子收回去。
“哎,不是,我還是要的。”胡離立刻收好帕子。
蘇水湄:……神經病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