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上早有他的隨行官趙燈原候著,先前那番對話隱約傳過來,門上的人也聽到了一些,上前接應他邁出門檻,兩人並肩往東華門上去,趙燈原邊走邊道:“彌光這廝又在打小娘子的主意,若不是因為這是禁中,我早就抽刀砍下他的腦袋了。”
陝州軍對彌光的恨,可說是恨之入骨,當初朝廷撥給的糧草運到了潼關,隻差一點兒,就能報邶國突襲之仇,結果因為這狗宦官的讒言,拖住了全軍的進程,也讓大將軍停了職。若不是他,大將軍不會飲恨而終,小娘子也不會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女,可饒是如此他依舊不肯放過,算盤又打到小娘子頭上來,彆說上將軍,就是他們這些底下聽令的,也咽不下這口氣。
趙燈原憤憤,李宣凜卻很淡然,“我的那番話,其實正合彌光的心意。”
趙燈原有些不解,“上將軍的意思是……”
什麼意思,暫且不便多言,他搖了搖頭,“算了,出宮再說吧。”
東華門外,車輦早就在等著了,因太陽將要下山,這天地間又狠狠地涼起來,七鬥蹲在背風的地方向宮門上眺望,見有人出來,忙蹦起來,張著鬥篷給他披上,一麵吸著鼻子道:“公子,天晚了,咱們是回家,還是去控鶴司衙門?”
李宣凜回頭望望西邊天際,雲層厚重,明日也許會有一場雨。現在的天氣最是多變,仿佛一日之間能走過四季一般。他略沉吟了下,“去潘樓包個酒閣子,大家吃過了飯再回去。”
橫豎那個家,是越來越懶於回了,在外麵蹉跎一陣是一陣。加上隨行的人從陝州護送他回上京,因忙於應付王公貴族的宴飲,自己人還沒能好好喝上一杯,趁著今日有閒暇,去潘樓嘗嘗最新的春菜,也算對大家長途奔波的犒勞。
七鬥響亮應了聲是,隨行官們自然也很高興,潘樓在宮城南角樓斜對麵,隻隔了一條高頭街,從這裡過去一盞茶就到了。
眾人駕著馬,一路到了潘樓前,潘樓是上京最有名的正店,三樓相接,五樓相向,擦黑的時候掛滿了燈籠,飛橋欄檻,明暗相通,人還沒進門,就聞得見酒香夾著脂粉氣,伴隨靡靡的聲樂撲麵而來。
拉客的官妓打扮入時,六七個站在門前攬客,邁著蓮步,搖擺著纖纖柳腰,俏聲說:“官人可進來坐坐?今日新釀的珍珠泉,管教官人忘歸,還有新來的唱曲兒姑娘……讓她陪官人喝一杯吧。”
有人調笑,“酒有什麼好喝的,老爺想討杯冷茶吃。”
於是換來官妓們的嗔怪,“官人說這話,家中夫人可知道嗎?回頭鬨到店裡來,彆說冷茶,連飯都吃不成了。”
但凡去過掛紅紗梔子燈酒樓的人,都因這話曖昧地笑起來,隻有七鬥不明白,轉頭問李宣凜:“那人做什麼要吃冷茶?茶不都是喝熱的嗎,難道上京又出新喝法了?”
李宣凜有些尷尬,沒有應他,一旁的趙燈原覺得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沒吃過豬肉,總得見識見識豬跑,於是很詳儘地向他解釋了什麼叫“吃冷茶”,示意七鬥看街邊和男人耳鬢廝磨走過的女子,“吃冷茶就是狎妓,因為小姐磨磨蹭蹭碎步走路,茶端到手上時已經冷了,所以叫吃冷茶。”
七鬥恍然大悟,“乖乖,真是一門學問!”
眾人起哄,“年紀到了,若是有機會,也學著吃上一杯吧。”
攬客的官妓迎上來,嘴裡熱熱鬨鬨喚著將軍,就要把人往門內引。大家從善如流時,卻見一個人頓住了步子,趙燈原遲疑喚了聲“上將軍”,“可是想起什麼公務沒有辦完?”
陝州軍訓練有素,一提這個,便紛紛站住了腳。
李宣凜說沒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也不怎麼要緊,你們先進店內,我去去就回。”
然而那幫人就那麼看著他,一個都沒有讓他獨行的意思,他無奈,隻得又說了一遍,“你們先去定下酒閣子,我隨後就到。”
那就是確實不重要,確實不用人護衛,大家這才鬆懈下來,重新被官妓簇擁著往店門內引,唯有七鬥轉身比手,“公子走吧,小人給您趕車。”
李宣凜說不必,“你跟他們一同進去,我自己騎馬,速去速回。”
他說罷走向拴馬的地方,挑了一匹便疾馳開去,七鬥眼巴巴看著他走遠,嘴裡嘀咕著:“公子這是上哪兒啊……”
往北,隔著幾條街就是界身南巷,他一路馬不停蹄到了易園外,這時天已經黑透了,隻看見門上燈籠高懸,巷中一片靜謐。路邊停了一架太平車,兩個穿著粗布衣的人站在門上,小心翼翼向內打探,門房上有人出來,一個家仆向北一指,“繞到後麵巷子上去,那裡有邊門。這是正門,正門能讓你們送菜嗎,懂不懂規矩!”
兩個農戶唯唯諾諾答應,弓著身子拉起太平車,往後巷去了。
李宣凜在燈火照不見的地方,靜靜站了很久,仔細聽,北風掃過整個園子,沒有帶出喧鬨之聲,他鬆了口氣,至少目下她還應付得了,確實不需要他出麵。
放心了,那就回去吧!他退後一步,牽著馬匹往巷口走,遠遠能看見皇建院街上棽麗的燈火,穿戴著華美冠服的人在夜市上款款走過……
腦子裡忽然浮起大將軍臨終時的場景,即便時隔多年,心頭還是狠狠一哆嗦。
大將軍病了好幾個月,新病舊傷一齊發作,軍醫已經束手無策了,每日在廊下候著。每個人心裡都牽著一根弦絲,不敢說出口,但預感強烈。他呢,幾乎不去軍中了,就在府衙內隨時聽令,防著大娘子有事差遣,大將軍有話吩咐。
果然,那日午後大娘子出門來,晦澀地喚了聲俞白,“你進去吧,大將軍有話對你說。”
他應了聲是,忙提袍邁進門檻,榻上的大將軍已經瘦得脫了相,看見他進門,微微喘了口氣,指指對麵的圈椅,示意他坐。
這時候哪裡坐得住,他單膝跪在腳踏上,輕聲說:“大將軍有什麼話,隻管吩咐俞白。”
大將軍的聲氣很弱,戰場上橫刀立馬的英姿不再了,但威儀猶存,叮囑如何安撫將領,如何整頓軍紀,甚至連什麼時候分發軍餉都提及了,卻沒有怨天尤人,隻說:“日後糧草入庫,請安撫使派兩個人仔細清點。我們在邊關太久,隻圖行事方便,忘了朝中那套瑣碎,這不行。”
他說是,想起彌光就深惡痛絕,咬著牙道:“那奸宦還沒走遠,我去城外攔住他,拿他的首級給大將軍出氣。”
大將軍搖頭,“事已至此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官家派遣的監軍,代表的是官家的顏麵,我已然如此,你的路還很長。”說著大口喘氣,每喘一口都緊緊蹙眉,仿佛空氣灼痛了他的五臟。
他忙拿靠枕墊在他身後,一麵替他勻氣,一麵切切道:“大將軍彆著急,慢慢說。”
好半晌,那種危急的情況才有緩和,大將軍又道:“邶國還未打下來,隻差一點兒了……這是我心中最大的遺憾。俞白,後麵的事就交給你了,我未能完成夙願,不肯離開潼關,把我葬在山羊坡,讓我能看見你們攻破北邶王庭,拿下邶王。”
雖然那個不祥的預感一直盤桓在心頭,但聽見大將軍親口、交代後事,也讓他驚惶。
他咽下了不安,勉力勸解著,“大將軍不要說喪氣話,您見過多少大風大浪,最艱難的時候也扛過來了,這點小病小災算得了什麼。”
可是大將軍搖頭,“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延捱不了多久,有話現在不說,就來不及了。”言罷轉過頭,深深望向他,“我死,是我命該如此,有時想想喪氣得很,也許死了,反倒清淨了,但又放心不下她們母女……大娘子陪我離鄉背井這麼多年,往後沒了依靠,還是送回上京吧,上京有她的母家,好有個照應。般般……般般還小,性子也單純,我尤其舍不得她,將來沒了父親作倚仗,怕她吃苦,怕她覓不得好姻緣。俞白,我一直將你視如己出,你要答應我,拿般般當親妹妹看待,多多看顧她。我不能儘的心,請你代我儘,我做不了的事,也請你代我完成,無論如何,不要讓人欺負她。”
他的鼻腔裡忽然盈滿酸楚,用力點頭,“大將軍放心,我縱是死,也一定護小娘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