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宅裡陸續也有賓客告辭了,動靜太大會引人注意。好在正下雨,各自都打著傘,擋住了半截身子,他沒有再猶豫,踩著腳凳登上馬車,很快掩上了車門。
“走。”他朝外吩咐了一聲。
小廝趕著馬車跑動起來,趙嬤嬤和午盞便一路扶車前行。
車內吊著小小的燈,他看見她臉頰酡紅,兩眼也迷離,正要讓她閉眼休息一會兒,她忽然問:“你做什麼不回家?”
他微怔了下,為什麼不回家……因為他在逃避,他很怕麵對自己的內心,也很怕見到她。
原來人的精神可以那樣脆弱,當他知道無能為力的時候,除了遠遠躲開,不去觸碰,沒有彆的辦法。
她還在眼巴巴看著他,等他一個回答,他隻好勉強應付:“我職上很忙,這兩日顧不上回去……”
“有多忙?”她不屑地說,“爹爹那時候籌備出征打仗,也每日回來呀,上京又不用打仗,你怎麼那麼忙!”不滿地嘀咕半晌,見他無言以對才罷休,複又切切地叮囑,“以後要回家,知道麼?你不回家,我晚上都睡不好……你看我的眼睛……”說著湊近他,仰著一張繡麵讓他細看,指指眼下問,“有青影,是不是?你都不懂!”邊說邊歎氣,“你一點都不懂!”
他見她這樣,若說內心沒有震撼,除非他是死人。
她嫌他不懂,難道她也有她的困惑嗎?是不是她某些時候也會有小觸動,那些觸動直擊靈魂,所以她困惑不解,所以她耿耿於懷,所以她會派女使出來探他有沒有赴宴,先前的奠雁禮上,才那樣迫不及待向他示意後巷再見。
老天爺,是他想多了嗎?他在一連串的心潮澎湃後,又忽然覺得氣餒,暗暗苦笑不迭,自己想了千千萬,掙紮彷徨不知所措,其實一切都是因為她還依戀他。
她沒有了爹娘,沒有了靠山,在她心裡,自己是兄長一樣的存在,無關其他。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呢,一個人胡思亂想,把自己想得寢食難安,而她,像天黑該收衣裳一樣,不過是本能罷了。
小小的車廂內,他們並肩坐在一起,她身上有酒香,那香氣讓人產生微醺的暈眩。路有不平坦,馬車顛簸一下,她就像楊柳一樣隨風搖擺,肩頭碰撞他的手臂,暢快地打上一個酒嗝。
見他長久不說話,她又皺了皺眉,舌頭打結氣勢不減,“噯,難道我還不夠誠懇嗎?還是你想逼我求你啊?”
他無奈,卻又不好應她,隻道:“我不便再住回去了,等過兩日得閒,把房契重新歸還小娘子名下……”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截斷了,氣惱地一揮手,“彆和我說這個,我就想讓李判回家,你長篇大論……羅裡吧嗦……喋喋不休,真煩!”
所以他究竟和一個醉鬼掰扯什麼呢,萬事順著她的意思,就沒有那麼多的糾結了。
“好,我往後日日回來。”
她滿意了,搖搖晃晃地說:“我有些坐不住了,靠著你,好吧?”
他心頭一趔趄,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她好像並沒有指望他會答應,自顧自地靠在他肩頭,然後夢囈般喃喃:“這酒喝多了,像做神仙一樣……”
可他卻僵著身子不敢動,怕有一點偏移,她就會從肩上滾落下來。
小小的姑娘,沒有多少分量,但卻又奇異地重如萬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現在是真的進退兩難,戰場上懂得排兵布陣,但一身的能耐,到了這裡竟無能為力,他已經掌控不了大局了。他知道不應該,但思緒難以操控,這兩日住在衙門,整夜怪夢連連,他好像得了一場大病,病得除了潰逃,沒有任何自救的辦法。
明妝呢,心裡倒是很滿足的,李判在身邊,就像她的大山又回來了。隻是酒後昏昏欲睡,找不到一個舒服的支點安放她那顆腦袋。前仰後合覺得不穩當,嘴裡嘀咕著:“我摟著你,好吧?”手已經穿過他腋下,把他的胳膊緊緊抱住了。
全然醉了嗎?其實還有一點清醒,臉上熱烘烘,但心裡踏實篤定。近來不知怎麼,很是渴望與李判親近,就像年幼時常常想讓阿娘抱抱,那種感覺有癮……她是孤獨得太久了吧,一定是這樣的。
家裡明明也有至親的人,兩位小娘啊,商媽媽、趙嬤嬤,還有午盞她們……但就是不一樣,她們是她的責任,不是她的依靠。她有時候也覺得累,過去三年咬牙挺著,李判回來了,她就變得懈怠了,想挨在他身邊,萬一天塌下來,他應該能幫她頂住。
就像現在這樣,緊緊摟著,去他的男女有彆,反正沒人看見。
困意一點點漫溢,腦子也越來越糊塗,有好幾回險些滑落,趕緊手忙腳亂重新掛住……李判的胳膊真是堅實可靠,隔著薄薄的春衣,能感受到底下旺盛的生命力。
然而那個被她依靠的人,這刻卻如坐針氈。
她很熱,像一團火,自己的胳膊落入她懷裡,幾乎要燃燒起來。他鮮明地感覺到,一個姑娘的胸懷是何等滾燙旖旎,偶爾一點若有似無的接觸,讓他渾身僵直,連呼吸都窒住了。
某些感覺開始萌芽,蠢蠢欲動,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人像懸在半空中,神思飄蕩起來,他是二十五歲的男人了,知道那是什麼。
一瞬羞愧、悔恨、無地自容,大將軍這樣信任他,把僅剩的血脈托付給他,他卻生出了不該有的邪念,他該上大將軍靈前以死謝罪。
可以把她推開嗎?他嘗試過了,想把胳膊抽出來,結果她卻攬得更緊……洶湧的血潮霎時拍打向他的耳膜,他隻有咬緊牙關,才能止住心的顫抖。忽然又覺得恐懼,自己怎麼會變得如此失控,如此不分場合。若不是怕驚擾了她,他真想扇自己一巴掌,這滿腦子的綺思究竟從何而起,自己還是不是人!
可惜她對一切渾然不知,甚至嘟囔起來,“我躺下好麼?”說著就要向他的大腿傾倒。
他一驚,慌忙把她攙住,儘量控製好語調,溫聲道:“小娘子等等,我去把趙嬤嬤喚來。”
她勉強睜開了眼,甚是不悅,“你又要走?”
懸掛的小燈籠不知怎麼燈芯一跳,忽然熄滅了,這小小的空間陷入巨大的黑暗裡,黑暗會滋生出很多東西來,比如妄念,比如癡狂。
咚咚……心跳得愈發激烈,視線被切斷了,聽覺便更加敏銳。他能聽見她的每一次呼吸,甚至能聽見她緩緩動作,衣料發出的摩擦聲。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來依靠,好像百般不能舒心,慢慢那手攀過他的脖頸,掛在另一邊肩頸,孩子般發出不滿的啼泣,“我想睡覺……”
他無可奈何,隻好轉身摟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也許是心跳太急,吵著她了,她傻傻地問:“你怕黑嗎?”
他沒有說話,微微收緊手臂,那不是讓她借靠,是擁抱。
很多話到了嘴邊,卻沒有力氣說出來,怕一時莽撞,斷送了以後的相處,她知道了他的齷齪心思,又會怎麼看待他?所以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趁著她還糊塗,趁著她看不見他麵紅耳赤,就算是老天賞了他一時的得意也好,他知道那都是偷來的。
她領上有清幽的梔子香,伴著一點脂粉的味道,是女孩子獨有的甜膩。
車外雨聲大作,趙嬤嬤和午盞終於坐進了另一輛馬車。他開始期望路更漫長些,走得更久一些,這樣的夜晚不會再有了,自己的那點心思,也會消散在漫天的冷雨裡,不會有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