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話術用了千萬,到最後終於切入正題,把難題推到了他麵前。
皇子的大出息,指的是什麼呢,聰明人一聽便知道。以前的儀王藏得很深,即便有野心,也不會直白地說出來,但這次不一樣,大約感知到了日暮西山的惶恐,對官家的最後一點期望也沒了,便開始綢繆,向著他的計劃前進。
李宣凜眸色微沉,探究地觀望了他片刻,最後也沒有應他的話,隻道:“今日殿下受了傷,思緒不寧,還是早些回府,好好將養兩日吧。”
儀王牽了下唇角,笑道:“說起思緒不寧,先前確實有。我從禁中出來,心裡亂成一團麻,不知該何去何從,後來忽然想起般般,就直接去了易園。般般是個好姑娘,她儘心照顧我,我在她身邊,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情。真的,自先皇後離世,我一直活得像個孤魂野鬼,想要的東西永遠失之交臂,越是不得滿足,我越是要追尋,越是追尋,心裡便越空虛。好在老天賞了般般給我,有她在我身邊,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俞白,你是明白人,不會看不透我的想法,我今日能同你說這些,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李宣凜有些難以抉擇了,蹙眉道:“殿下已經亂了方寸,這是大忌。官家那裡,還未又確切的消息,大可再等等……”
“是啊,我等得,但問題在於我等來等去,到最後都是一樣的結果。官家曾說我急進、功利、心機深沉,你覺得這是對儲君的評價嗎?我原本一直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不想官家這樣看我,到今日……我一寸寸灰了心,我知道一切無望了。”他輕舒一口氣,撫著圈椅的扶手道,“我也沒什麼好隱瞞你,你身上本來也流著李家的血,皇權爭鬥下的爾虞我詐,你不比我知道的少。像我這樣的出身,其實沒有太多選擇,無論哪個兄弟即位,我都會受忌憚、受打壓,下場淒慘幾乎是已經注定的。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為自己籌謀,至少大廈傾倒時,還有一線生機。”
李宣凜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陰雲籠罩著眉眼,燈下看那眸子,隱隱暗藏殺機一般。
儀王心下一沉,但還是不動如山,話說出去便說出去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成敗就看今夜的談判究竟是何結局。
他氣勢上不退讓,李宣凜的嗓音裡帶上了薄怒,“殿下若是早有打算,就不該把小娘子牽扯進來,她已經夠可憐了,何必再讓她經曆那些。”
可儀王道:“她有你,不會可憐,你我心知肚明。與我這樣的人定了親,就沒有反悔的餘地,隻要我不放棄,今生她都得陪我沉浮,你願意看見她吃苦嗎?”話說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起來,“俞白,陝州軍三刀六洞,紮破了你的麵具,你對般般的感情,是你以為的那麼簡單嗎?”
這句話讓李宣凜慌亂起來,他霍地站起了身,“殿下慎言!”
儀王卻饒有興趣,不緊不慢道:“我早就知道了,這世上哪裡來的什麼披肝瀝膽,有的隻是私欲上雕花,讓人誤以為仁義罷了。你喜歡般般,喜歡到隻要她好,寧願將她拱手讓人,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繼續成全她?”
終於李宣凜的臉上寫滿了難堪,那鬢角汗氣氤氳,連視線都躲開了。
圈椅裡的人長歎,“你我不該是對立的,因為我們都喜歡她。不過我背負太多,論感情沒有你純粹,但我也希望她過得好,無論是跟著我,還是跟著你。”
李宣凜愕然抬起眼來,儀王的最後一句話,著實引發了他不小的震撼。
“殿下是什麼意思,俞白不懂,還請明示。”
儀王道:“你聽得懂,隻是不敢想而已。美人常有,良將難得,於我這種站在權力漩渦裡的人來說,美人錦上添花,良將是救命稻草,孰輕孰重,我不說你也知道。”
所以現在就是願意拿女人來做交易,隻要他願意傾儘全力相幫,事成之後例行封賞之餘,還要加上一個般般,是這樣嗎?
果然好大的誘惑啊,任何一個頭腦發熱的人都無法抗拒。他想過儀王會利用般般拉攏他,甚至威脅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儀王會以她作為籌碼。
他心裡的怒火忽地高漲起來,若不是理智提醒他不能造次,他可能已經一拳將這偽君子揍趴下了。自己最看重的姑娘,在弄權者手裡卻是可以拿來作為交換的物件,雖然他知道,儀王是在借此試探他,但這種卑劣的話說出口,已經足夠讓他對他恨之入骨了。
“殿下不該折辱小娘子,她既然與殿下定親,殿下就應當愛惜她。”袖中的拳緊握,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裡,也渾然不覺得疼。他隱忍再三方道,“我受大將軍臨終托孤,從不敢生非分之想,殿下這樣說,是陷我於不仁不義了。殿下放心,殿下若有差遣,俞白願意赴湯蹈火,隻求一樁,請殿下善待小娘子,莫讓小娘子傷心失望。”
儀王等著他的答複,在他鬆口之前心一直高懸著,就算知道這樣的聰明人,不可能當真來同他搶女人,但這根弦兒緊繃著,半點未敢放鬆。
終於,李宣凜的答複沒有讓他失望,到底征戰多年的戰將,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這就好,助力借到了,般般也留下了,如此局麵,合乎他的預想。
笑意從他唇角流淌出來,“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自會擔負起對她的責任。不過俞白,今日你我說的這些話,我料想不會泄露出去,是麼?”
李宣凜看他神色篤定,其實也知道他在虛張聲勢,眼下的儀王算得上是窮途末路,因為他知道官家今日大發雷霆意味著什麼。話雖沒有完全說破,但那太子之位,已經是不可企及的了,除了儘力一搏,沒有彆的辦法。
“殿下大可放心,你我不過口頭閒談,無憑無據到處宣揚,就成了構陷皇子,這樣的罪過,不是我一個戍邊將領擔待得起的。再者……”他猶豫了下,無奈道,“我希望小娘子好,殿下若登高位,那麼小娘子便能萬人之上。自郡公夫婦走後,她一個人支撐家業很是艱難,老天爺總要賞些恩典,才能平複她這些年受的委屈。”
儀王聽罷,終於體會到了塵埃落定的踏實感,頷首道:“你說得對,老天爺總是公平的。我年少沒了母親,我懂得她的不易,若是老天爺不成全她,那就由我來成全她。隻是一路多艱,還需俞白助我,既然你答應了,我心裡便有了底,接下來也敢大膽施為了。”
李宣凜沒有應他,算是默認了,略頓了頓複又追問:“殿下打算如何部署?”
可儀王奸滑得很,他並未直接給他答複,隻道:“待得時機成熟了,我自會告訴你的。”
總之此行的目的達成了,他如釋重負。目下控鶴司和殿前司分管禁中,殿前司指揮使老奸巨猾,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輕易不敢策反,但從李宣凜這裡下手,就容易多了。
李宣凜年少成名,未必沒有更進一步的野心,加上他終歸年輕,再冷靜的頭腦,敵不過心底裡的兒女私情,略使一使勁,不愁他不上鉤。現如今的局麵是,控鶴司戍守左掖門和東華門一線,雖範圍不如殿前司廣,但東華門是連通內城的要隘,相較於正北的玄武門和拱宸門,離垂拱殿和福寧殿更近。這樣有利的位置,在精不在多,隻要東華門上鬆個口子,便什麼都有了。
拍拍膝頭,他撐身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今日與你暢談,把心裡的結都解開了,咱們都是李家的子孫,原就該像至親手足一樣,往後你要是有什麼想法,隻管來和我說,萬事咱們都可以商量。”
李宣凜說是,向外比了比手,“我送殿下。”
踩著薄薄的燈光,兩人穿過幽深的庭院,一路無言,直到將人送至馬車前,李宣凜方道:“殿下受了傷,回去還是包紮一下吧,傷口不經處理,將來會留疤的。”
儀王點了點頭,由小廝攙扶坐進了馬車。
垂簾半掩,遮擋住他的眉眼,隻見那薄唇輕啟,“我先前與你說的美人良將,你大可再考慮考慮,若是改了主意,就和我說。”
李宣凜眼神微一閃爍,退後一步嗬了嗬腰,“殿下保重傷處,一路小心。”
儀王輕輕一笑,放下車上垂簾,小廝破空抽打一鞭,馬車滑入了濃稠的夜色裡。
一旁的趙燈原上前叫了聲上將軍,“這儀王今日在官家那裡吃了癟,當晚便來沁園,恐怕話到了有心之人嘴裡,會引得官家猜忌,上將軍切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