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換了一身淺青色衣衫,一年也不見他穿一次的顏色,人都襯得溫潤幾分。
顧越瞥一眼宴雲箋。
宴雲箋拱手:“顧大人。”
顧越眉眼犀利幾分,目光落在他覆眼的布帶上——他換了寬些的布帶,鬆鬆係在眼上,將眼下那片黥痕遮住了。
他開口,沒絲毫客氣:“我未出聲你便認得,不知該不該誇你一句好眼力。”
宴雲箋神色未變,一旁聶管家倒嚇了一跳,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他家公子說話夾槍帶刺他是知道的,可這位,雖說不是薑小姑娘的親哥哥,到底也是義兄,怎麼能上來就這般無禮?
他掩飾地咳了幾聲,不輕不重提醒。
顧越恍若未聞:“你無官職,見到我不該隻行平禮。”
宴雲箋微頓,卻什麼都沒有說,以手撫衫竟真
要跪拜。
“好了。”
顧越抬手,“這次罷了。”
他免了他的禮,站在他身側,目光直視前方。廳內隱隱婦人間笑語傳入耳朵,他默然聽了一會兒,又轉頭向宴雲箋:
“怎麼稱呼。”
“烏烈。”
“嗬。”
顧越扯開唇角,半晌道:“不錯。脫胎換骨,你倒有造化。盼你知恩義,莫要辜負才是。”
宴雲箋道:“多謝大人教誨。”
他們一人說話每一句都透著古怪,聶管家聽在耳中心驚肉跳的,偏他們一個比一個淡漠。
顧越再沒開過口,宴雲箋也沒搭訕的意思,他耳中聽著屋內動靜,思緒稍稍分出幾分思考顧越的態度。
在步步驚心的地獄中活了幾十載,他本就極擅長判彆人心。
顧越說話的確刺耳,若尋常聽到這一層,也就到頭了。可他多往深聽了一步,對方難聽的話下,內裡卻並不是厭惡。
若要真論,惡意不痛不癢,倒有兩分極其彆扭的答謝之意。
還能有什麼值得謝他的地方。
他救了阿眠。
暮色被樹蔭折射成無數斑駁碎影,覆在宴雲箋棱角分明的冷白肌膚上,那雙漆黑鋒利的墨染長眉慢慢擰了起來。
——顧越驕傲,會心生感激絕無外力引導,定是真心,可這份心意又與顧修遠夫婦做法背道而馳。
顧越竟對阿眠有意。
那他還……
宴雲箋身側骨骼分明的手慢慢蜷起,直至捏緊。
薑眠一進裡間,先給顧夫人和各位世家夫人行了禮。
她第一次見顧夫人,比想象中的還要年輕一些,梳著精巧威儀的高髻,滿頭珠翠,眼皮輕抬便叫人不敢逼視。
不愧是一品誥命夫人,薑眠微微垂眼,思索寒暄點什麼才能適時告退,卻聽顧夫人道:“我也有陣子沒見阿眠了,不想以出落的這般標誌,來到我麵前莫要拘禮,坐下來,說說話。”
她指著自己下首的位子。
一屋子人的目光下,薑眠走過去坐下:“多謝夫人賜座。”
“真是乖巧懂事,”馮氏笑了笑,“大熱天的,口渴了吧?湫夏,還不給姑娘上茶。”
湫夏立刻手腳麻利地添茶,薑眠對她微微笑了笑,卻沒有端起來喝。
“這是青芙羅,前日才從安州送來的,入口時有芙蓉甜香回味,又帶了些蓮子甘苦。”馮氏沒說旁的,介紹過後,自顧自端起茶呷一口。
大庭廣眾下薑眠倒沒覺有什麼,但她答應宴雲箋的叮囑,故而撫了撫茶盞邊沿,禮貌笑笑,似乎因太燙而沒立刻喝。
馮氏親切與她說了幾句話,都是一些稀鬆平常的家常事,後又側過頭與那些夫人們交談,趁這空檔,薑眠悄悄向外瞄了一眼。
從這個角度看,能看見立在外邊一道淡淡剪影。
不管怎麼說,隻要他人在這裡沒有走,那便安全。
確認他的安全後,薑眠的心稍稍定了些,不動聲色打量一圈廳內的人。
曆史上宴雲箋在這場壽宴上留下一道極其令人詬病的汙點,再之後他背叛薑重山,在史冊上的痕跡已經汙爛至極,這個汙點也隨之無限放大,成為他身上遭人恥笑肮臟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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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眠長卷的睫毛垂下,默默回想那白紙黑字。
——宴雲箋出生汙泥,心性扭曲,作為薑氏子赴顧門宴,其間放浪形骸,欲對一少女行不軌之事。此事發聞於顧越其母馮氏壽宴之上,顧越大怒,將其押至辛獄司刑鞭八十,至此,宴雲箋徹底名譽掃地。
這些文字,重合他清雅端方敏.感持重模樣,可謂觸目驚心。
薑眠看一圈來的賓客:這並非今日所有的客人,可無論是誰,也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在他人家裡鬨出這樣的動靜。
那顧家自己呢?
她側頭,端坐上位的顧夫人麵上掛著笑容,那笑容很薄,顯得傲慢。
思量來去,始終找不出對顧家有利的情狀——人做事,總不能全然是為了害人,還有為自己謀利。如若不然,實在沒什麼意義。
可害宴雲箋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阿眠,方才還忘了問你,你那位義兄姓甚名何?是什麼來頭?要不是此刻不方便,倒真想請他進來敘一敘話。”
馮氏忽然開口打斷了薑眠思緒。
薑眠本能地心跳加速——無論是她問的人還是問題本身:
“夫人見諒,義兄名叫烏烈,至於其他我也不是很清楚。”
宮城外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宴雲箋的真正身份,薑眠不確定顧修遠有沒有與自己夫人講,她此刻問又有什麼目的,這樣答,最不出錯。
“哦,可有婚配?”
“尚未。”
“薑大人是回京後收的他麼?那他應當是京城人士。能得薑大人青眼,必定是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若真是如此人物,我們應當都有聽說。”
在場的都是世家夫人,家裡邊都有幾個適齡婚配的女孩子,聽到馮氏這樣說,都微笑著點點頭。馮氏也笑,又繼續道:“哦,對了,聽見過的人說他總用布帶覆著雙眼,難道眼睛患了什麼隱疾?”
薑眠笑容微僵,平穩聲線:“他……他的宗族並不在京城,似乎離京城挺遠,是爹爹從外麵帶回來的。至於眼睛……隻是眼周前些日子受了些傷,麵容有損,也怕沾了灰塵留下疤,采用布帶覆住。”
一連說了兩個謊,薑眠口乾舌燥,大腦白了一下,下意識掩飾拿起手邊茶盞放到唇邊。
心念陡轉,她想起宴雲箋的話。
但動作已有,微頓之後,薑眠裝作聞一聞茶香,沒敢入口又放了回去。
馮氏垂眸看著,用帕子掩了掩唇。
她也端起茶喝了口:“既然烏公子雙目帶傷,讓客人就這樣站在外邊,也不大好,還是早些回去安置歇息為宜。今日是我們招待不周了,等到烏公子眼疾傷愈,務必再來做客,讓我們儘一儘地主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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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眠從前廳走出來後,還覺得恍惚般不真實。
原本她還想著措辭,要怎樣合理得體提出離開,沒想到顧夫人倒先體貼,直接放了她走。
將她們一人對話和方才夫人間的交談回想一遍,薑眠並沒覺得有哪裡不妥——顧夫人仿佛真的隻是寒暄客套。對於宴雲箋的了解,也隻是點到即止,並未有太明顯的傾向性。
薑眠向送她出來的侍女點頭致意,一個人向外走,唇角揚起絲絲真實的笑容。
雖然隻要沒徹底離開顧府,危機就不算解除,但心也從高處稍稍放下些,畢竟他們一人也不會留下宴飲了,就此離去的話,對方沒有可趁之機。
這一次,該是從曆史手裡保護了宴雲箋吧。
一念及此,薑眠抿唇微微笑,步伐輕快了些,隻等拉上人便打道回府。
出門抬頭一看,她腳步凝滯。
外邊站的人不僅僅是宴雲箋和聶管家,顧越竟然也在。
“怎麼了?”
她不由快了兩步,徑直走到宴雲箋身前。
“沒事吧?”她下意識關心。
這個站位很微妙,不知有意無意,她的身軀恰巧擋在宴雲箋跟顧越之間。
顧越的眼睛慢慢黑沉下去。
他的神情和氣質,與他身上穿的青衣格外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