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雲箋,這一瞬間,這個名字都顯得陌生,顧越甚至有些記不起:今天難道不是阿眠的大婚之日嗎?她的夫君,難道不是宴雲箋?
“大人,你還沒接旨。”作為陪伴顧越最久的人,此刻他的心思李青霜能夠明白。但明白歸明白,清醒該清醒。
他頹然垂下雙手:“大人,請您接旨吧。”
顧越的手死死攥成拳。
一把看不見的刀捅在他心臟上,來回翻攪,似乎活到此刻都沒有那麼痛過。
“微臣……領旨。”許久他沉聲。
顧越起身,李青霜去扶了一把:“大人……”
他看著自己,連目光都是見血的。
事已至此,皇帝親筆詔命,如何能耽誤片刻?李青霜嘴中一陣陣發苦,低聲說:“大人,聖旨已下,這事兒已成定局,在無轉圜的餘地。皇上這般是下了雷霆手段,什麼時候不好,偏偏挑了今日——根本不給人反抗的機會,也不給人反抗的時間。”
“這種時候,誰敢違逆必定同罪論處,大人彆再耽擱了,我從辛獄司出來的時候,公孫大人已帶著禁軍前去圍堵薑府了。”
***
“一拜天地!”
宴雲箋和薑眠各自抓住紅綢一端,緩緩叩首。
“二拜高堂!”
兩人轉身,風擦過衣角,輕輕吹拂薑眠眼前的珠簾,淨白珍珠搖晃,她看見宴雲箋沉靜端穩的神色。
有些奇怪。
說不上的感覺,若說他不歡喜,那倒也沒有,他唇邊含笑,與以往沒什麼不同;但若說他多喜悅,又好像不是,他還是沉穩自持,如同平常。
薑眠迷迷糊糊分神想著,又一次和宴雲箋齊齊拜首。
宴雲箋舉止優雅得體,唇邊平和微笑。行禮過後,目視前方瞳仁微頓。
主位上端坐著薑重山和蕭玉漓,他們二人側麵,還空著兩個位置。
人家自有人家的規矩,往來賓客誰都不曾異議什麼。
宴雲箋站直身體,這一次緩緩轉身,安寧的目光落在薑眠身上。
薑眠隱約看見,便也對他笑,帶著歡喜與憐。
“夫妻對拜!”
要夫妻對拜了啊。
薑眠不由目光微垂,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和她一起牽紅綢那蒼勁有力的大手。
手背以及露出袖口的一小節腕骨上都浮著微鼔的青筋,那般有侵略的力量感。
那是保護她的手。
洞房花燭後,她便會與他暫彆。
未來會有許多坎坷,對抗曆史分外不易,做了周全的計劃,卻要委屈眼前這個人。
要丟下他帶家人離開,等他毒發過後恢複理智,再重新回到他身邊。
這是個自私的決斷。
但也是唯一保全所有人性命的辦法。
等再次重逢時,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他,陪在他身邊,不叫他有曆史上那般淒涼的結局。
依賴,愧疚,不舍,疼惜,所有情緒在胸口攪作一團。薑眠對著宴雲箋的方向慢慢彎腰。
可他卻沒動。
正當心下疑惑,薑眠卻發現整個堂內氣氛都有些不對。
透過搖晃的珠簾,她看見宴雲箋側頭望向門口方向,那似乎有客來訪,她也轉過臉去,刹那間心中警鈴大作——來人她雖然不熟,但曾經在除夕宮宴上遙遙見過一麵,知道這是在與曆史對抗間始終繞不過去的一條毒蛇。
公孫忠肅,他怎麼會來?
他帶了一小隊兵馬過來,顯然是強闖之勢,沒有半點前來祝賀的模樣,一眾賓客也察覺不對,一時唏噓聲大起。
薑重山麵色微沉,從主位上站起身:“公孫大人,此刻正是愛女與小婿拜堂吉時,若大人前來飲一杯喜酒,薑某歡迎。若你再向前強闖喜堂,便莫怪薑某不知禮數了。”
公孫忠肅微笑道:“武威王家有喜事,下官此番不請自來,實在是打擾了。可是下官有公務在身,耽誤不得,還請王爺體諒。”
說罷,他臉上笑容儘退,一手高舉明黃色聖旨,對一眾賓客揚聲道:“有皇上親筆詔旨在此,即刻捉拿通敵賣國亂臣賊子薑重山及一眾家眷!此地賓客不知情者,立刻撤離,若誰逗留求情,同罪論處!”
隨著他話音落地,屋中的人全部作鳥獸散,誰都沒想到,好好的大喜之日,竟會變成眼下這個局麵。武威王是一棵大樹,此樹若倒,跑的慢了,隻怕不知是怎麼死的。
薑重山大怒,喝道:“公孫——”
他僅僅剛發了兩個音,便陡然住口,因為在他下首,宴雲箋出手如電,一把鉗住了薑眠的脖子。
見狀,公孫忠肅哈哈大笑:“王爺,您就沒有發現自我進門到現在,您府上的精兵□□連一個都沒有出現嗎?家賊難防啊,縱您英明一世,此時此刻還不是隻能乖乖束手就擒?”
薑重山臉上的怒意都凝固了,他望著宴雲箋,望著他緊緊掐在自己寶貝女兒細若脖頸上的那隻手,幾乎覺得不認識他:“宴雲箋……”
“你這個畜牲!你放開我的阿眠!”蕭玉漓更快反應,尖叫一聲,紅著眼睛往上衝。
“王妃娘娘,”宴雲箋不緊不慢,隻手上加重力氣,“請您冷靜些。”
他的手勁不是玩笑,薑眠因為他的禁錮而被迫仰頭,一張小臉已因呼吸不暢泛起潮紅,她眼中隱有水色,雙手一齊扒住宴雲箋大掌,卻如同對抗鐵鉗,根本無法撼動一絲一毫。
此情此景,薑重山夫婦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宴雲箋……你這麼多年……原來一直是在騙我麼?”
薑重山雙唇劇烈抖動,連聲音都嘶啞了,是這樣嗎?他有眼無珠,被這畜牲蒙蔽這麼多年,還將自己心愛的女兒嫁給了他?
宴雲箋目光微動,直視薑重山。
也是這一眼,讓薑重山清清楚楚看到他目色中翻湧的刻骨恨意。
“薑重山,”他說,“我不喜歡浪費時間,隻要你順從聽話,今日我可以給你們一家留一些體麵。”
“你這喪儘天良——豬狗不如的畜牲——”
宴雲箋手臂陡然一緊,不過微動,便輕而易舉將薑眠拉近至自己身前,鐵爪扣住她咽喉,臉上神情平淡:“這地方已經處處大紅,夠喜氣了,但我不介意再豔麗一點,你呢?”
薑重山不敢動了。
甚至不敢再罵一句。
眼前的人是來真的,從公孫忠肅出現到滿府侍衛無動於衷,再到他掐在阿眠脖子上的手,這一切都是來真的。
從事發到此刻,薑眠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甚至不能做一個簡單的動作。抵抗宴雲箋的力量和在稀薄的空氣中呼吸就已用儘了全部力氣。
為什麼……他身體所體現的特征都沒有任何變故啊。
怎麼會……提前毒發。
可惜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大睜著眼睛望向宴雲箋,盼望他看一看自己,他對自己那樣愛護疼惜,若有奇跡發生,他會醒過來麼……
宴雲箋也確實看了薑眠一眼。
因為她被他掐出的淚水滴滴滾落,落在他的手上。
他這一眼,充滿厭惡。
薑眠不再僥幸,心完全沉下而思慮漸起。
宴雲箋轉頭,眼風掃過,薑重山一家三口都不敢再有任何動作,隻不過目光如出一轍的刻毒。
他淡淡吩咐:“都綁了。”
因為薑眠的命被他拿捏在手中,隻要他想,哪怕一根手指輕輕使力就能將她捏碎。已經到了這個程度,沒有人再幻想他會舍不得對薑眠下手。
薑重山沒有反抗。此時此刻反抗絕不是明智之舉——他極有可能在頃刻間失去女兒,而他與妻兒,便是拚儘全力,也未必能在此層層圍困的牢籠中撕出一個口子。
鐵索縛住他身體,他沒動手,隻望著宴雲箋:“你放開阿眠……宴雲箋……阿眠待你那般好你怎麼忍心——”
薑眠心下大慟,想衝父母搖一搖頭,或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擔心,卻不知他們能否在頃刻間明白。
宴雲箋道:“帶走。”
禁軍立刻將人壓下去,薑行崢在路過宴雲箋時,一雙眼儘是刻骨的恨。他目光下撇:“阿眠不怕……”
隻來得及喚一聲,他便被人毫不客氣拽走。
公孫忠肅對薑眠沒什麼興趣,不過是個女兒家罷了,一個政治傾軋中的犧牲品,他懶得折騰。
“此趟果真不費吹灰之力,我便在此提前恭賀輔國大將軍了。我先將犯人押至辛獄司,將軍隨後早些過來。”
“等等。”
公孫忠肅走出門外,忽聽宴雲箋寒聲道了句。
他疑惑回頭。
宴雲箋正注視薑眠,再嬌豔的妝也敵不過此刻她的蒼白可憐:“方才夫妻對拜時你對我笑,真是叫我越看,越恨。”
他拉扯她,沒有任何憐惜,聲音低的像野獸般可怖:“說來也奇,比起薑重山,我竟更恨你,你是一個……讓我每時每刻都覺更恨一分的女人。”
薑眠說不出話,抓著他手腕,眼淚失控落下沾濕他手指。
宴雲箋冷漠移開眼,就這樣扯著她向門外大步走去。
薑眠被宴雲箋帶的腳步踉蹌,到了門前,他隨意一甩手,她重心不穩向前撲倒,接連滾下三級台階摔在公孫忠肅麵前。
鳳冠掉落,半束發披散下來,覆麵的珠簾也墜在地上,擰作一團。
她纖薄的身體倒在地上,大紅的嫁衣逶迤,掌心劃破見了血,臉頰也蹭臟了一塊,狼狽可憐的令人無法不心疼。
可宴雲箋沉冷的眼眸望去,心中隻有愈重的恨。
他對公孫忠肅道:“把她也一起丟進去。我親自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