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起身一撲到地,跪在宴雲箋腳邊。
宴雲箋頭也沒抬:“我算你哪門子兄長。”
“兄長豈會不知?兄長聰慧過人,萬事盤算於心,隨您撥弄,怎會不知小弟的真正身份?”薛琰抬起臉,眼中已有淚痕,“求兄長垂憐,小弟實在恐懼於心,夜不能寐,隻要兄
長肯護著小弟,小弟願赴湯蹈火,為兄長馬首是瞻!”
宴雲箋不停筆:“天大的恐懼之事,怎麼不去求你舅舅。”
“舅舅如何能比一母同胞的親兄長信得住?如果我真是他的外甥,他才會寵我憐我,若我不是,我之於他,便是地上的一捧泥。兄長,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比血親還靠得住的?初次相見時,您分明是憐我的,可後來不知小弟哪裡做的失當,惹兄長惱了……隻要兄長願意指點,小弟保證絕不再犯。日後無論是苦累事也好,汙糟事也好,隻要兄長吩咐,小弟什麼都願意去做,隻求兄長護小弟於羽翼之下。”
宴雲箋道:“你是真的篤定我有一天會扳倒公孫忠肅,還是僅僅兩邊的寶都想壓,保自己於萬全不敗之地呢。”
這話可謂是問到點子上。
薛琰頓時臉色煞白。
宴雲箋不催他,甚至眉眼都未動,隻身姿端正,手腕懸沉,默默書寫。
薛琰顫聲道:“兄長誤會我了,其實在小弟心中,見您親切,期盼著您能萬事無憂,而父母與舅舅恩養我多年,我又如何願意看見家門不幸?隻是小弟實在害怕,若有一日,我烏昭和族人的身份被揭露出來……屆時真是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縱使我再敬愛父母與舅舅,隻怕他們也不會放過我。我隻是……隻是太過為難,實在不知怎麼做罷了!”
他一麵訴說,宴雲箋一麵寫。
寫完了信,將筆輕輕擱在一旁,趁著墨跡未乾,他側過頭,俯視跪在地上的薛琰:“你真是烏昭和族人?”
“是……”
“並非我不願垂憐,隻是不敢待你太好。”
“兄長——”
宴雲箋抬手:“彆委屈。我聽聞薛慶曆與薑重山是至交好友,薑重山在你幼時還救過你的命。可出賣他的也是你們——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是因為恨,你們置他於死地又是為了什麼呢。”
薛琰一愣,脫口而出:“他救過你的命,不是一樣有大恩嗎?”
“什麼?”
薛琰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不……小弟不是那個意思,兄長,小弟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還請看在小弟儘心儘力的份上,看在你我血脈相連,便應下小弟今日請求吧……”
宴雲箋沒有回答。
他目光幽遠,不知在思索什麼。
屋中安靜極了,薛琰屏住呼吸,卻也不敢再多言催促,隻期盼望著宴雲箋,等待他金口玉言回複。
“你喚我一聲兄長,我自會憐你的。”
宴雲箋目光微凝,黑深的眼像暗不見底的深淵。
薛琰大喜過望,千恩萬謝方才離去,他剛走後不久,宴雲箋對著門口揚聲:
“來人。”
手下人忙走進來。
宴雲箋慢條斯理折起方才書寫的信紙,放入早就寫好擱在一旁的信封中:“把這封信,送到公孫大人手裡。”
……
綿雨接連下了好幾日,這日才終於放晴。
皇帝這些日子龍心大悅,薑重山一事後續處理的乾淨妥當?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沒留什麼尾巴。還聽說宴雲箋雖然留了薑眠一命,卻把她送到岐江陵沒為官妓,也覺滿意,將她招來一問。
提及此事,宴雲箋淡淡的:“皇上不必將功勞安在微臣身上。是薛大人安排的。”
“薛琰?”皇帝笑道,“但朕怎麼聽說他是為你分憂呢?”
宴雲箋看他一眼。
他私心裡,似乎對他有兩分敬重,可相處這些時日,又覺敬重此人,實在讓自己太不堪。
而聽他提起薑眠的名字——就仿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世間萬物,都在盤旋顛倒。
太多情緒擠壓在胸腔內,分不清條理,讓宴雲箋更加煩躁:“臣與之不熟。”
皇帝點點頭:“那也罷了,不甚重要。你聽說沒有?日前顧越聽聞薑重山的女兒被帶走,瘋了一樣,不管不顧便追去岐江陵。若非他姑母宜妃在朕麵前苦苦求情,顧修遠又在殿外跪了整整一日,朕豈會輕易饒了他。”
宴雲箋道:“顧大人癡情之人。”
“嗬……朕不殺他,可他金尊玉貴,卻什麼臟東西都沾染。”
宴雲箋沒說話,隻抬手扶上胸口。
皇帝沒看見,還在絮絮叨叨:“朕打算打發他去堎州,那正蝗災,他去搓搓銳氣,也替朕真正乾幾件分憂的事。”
“本是前途無量……偏為了一個薑眠……愚不可及……”
他說他的,落入宴雲箋耳中,卻全化作隔著水磨的模糊音影。
薑眠,薑眠。
心臟鼓噪,似有什麼幻聽隱隱漸起。
宴雲箋閉上眼睛,想甩開那些錯亂的殘音。
皇帝說了一會,外麵通傳順貴妃娘娘駕到。
鳳撥雲嫋嫋婷婷走進來,她穿一襲大紅色宮裝,膚白勝雪,當真端的起傾國傾城,雍容華貴令人不敢逼視。
饒是已經在皇帝身邊服侍多年,此刻依然令皇帝看呆了。
鳳撥雲目不斜視坐在皇帝身邊,一雙素手習慣地為他捏肩。皇帝麵上浮笑,伸手去捉她的手:“你怎麼過來了。”
“皇上答應臣妾,下朝去臣妾那裡用膳的,臣妾都備好了,卻等不來皇上,難道還不許臣妾來看看麼?”鳳撥雲美目流波,宜喜宜嗔,“皇上莫不是把臣妾忘了?”
她說話時,既是嬌俏又是依戀,一顆心全撲來,皇帝受用至極:“朕哪裡舍得。”
宴雲箋起身:“皇上與娘娘敘話,微臣告退了。”
“等等。”
鳳撥雲開口阻攔,轉頭向皇帝:“皇上,臣妾想請輔國大將軍幫一個忙。”
皇帝笑道:“你又有什麼鬼主意?”
鳳撥雲看了宴雲箋一眼,眸中意味深長,又有探究。
但這目光皇帝是不到。她柔柔靠在皇帝懷裡,嬌聲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妾一心都念著您,盼您事事順遂,再無半分憂心之事。今日看見大將軍,臣妾想起一事——長公主殿下是將軍的生母,皇上待殿下情深義重,那般疼愛,可殿下卻一直叫您傷心。臣妾想著,不如就讓大將軍去勸一勸長公主殿下,這樣……”
“放肆!”
皇帝一直靜靜聽著,臉上怒意越來越冷重,直到終於怒不可遏,再忍不住狠狠一揮手將鳳撥雲甩下。
她狼狽跌坐在地上,一臉驚恐望著皇帝,瑟瑟發抖。
“賤婦,”皇帝沉聲罵道,“憑你也配對朕指手畫腳,也配摻和朕的事?這些年,朕便是對你太過縱容,寵著你不再打罵,竟讓你忘了自己身份!”
鳳撥雲嚇的花容失色,連忙伏在地上,不住求饒:“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錯,您責罰臣妾便是,千萬不要氣壞了自己身子……”
皇帝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眼角餘光瞧見宴雲箋還站在當地。
他揮揮手,轉頭吩咐成複:“你先退下吧,成複,去送送將軍。”
宴雲箋沒有立刻動,眼眸冷靜漆黑,透不出一絲光亮,令人一眼望不到底。
成複從皇帝身後走下來,恭敬彎腰,伸出手臂:“將軍這邊請吧。”
宴雲箋低眸轉身,那一刹那,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鳳撥雲——她還是那副瑟縮求饒的樣子,因恐懼,而抬手掩唇。
可從這個角度看,那唇角,分明是上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