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行崢動了動唇。
“阿崢,從你少年時,我就一遍一遍的教你,你很出眾,也很出色,但不要因為自己大放異彩,就看不見他人身上的萬丈光芒,”薑重山上前一步,抬手按在薑行崢肩膀上,“從小,你看見任何能力卓越之人,心中想的從來都是如何超越,你要強,為父為你驕傲。”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阿崢啊……”
薑行崢突然側過肩膀,薑重山搭在他肩上的手猝不及防滑落:“爹爹,為何您每次都隻說這樣的話?正是因為對方強大,孩兒才想儘辦法想將其扳倒!可是連做都沒做,您便先一步說我遜色。曾經宴雲箋如此,如今鳳撥雲也是如此。宴雲箋也就罷了,那時他在咱們家可是二公子的地位!您認為他樣樣比我強,我也無話可說。可鳳撥雲與我們當不是親朋吧?為何您還是要向著外人說話!”
他這一段話中,說了太多個“宴雲箋”,薑重山臉色已經很陰沉了,滔天恨意叫他不及細細打磨脫口的話:“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看不見自己與鳳撥雲之間的差距,我看得見。你已經心高氣傲到這種程度,若我再不有口直言,還不知要把你縱成什麼樣子!”
“你自己選擇便是,當不得君,也可作臣。如若你不想與我們一起去北境,定要留在京城朝堂一展抱負,我可以為你籌謀。”
薑行崢張了張嘴,終究是沒有再說——父親一向說一不二,怎會被他的心意左右?
如今他已經惱了,可謂是心誌已堅,絕不肯動搖。
薑行崢苦笑了下:“好。自古揭竿為旗打下江山,到最後無一不是登基為帝,爹爹卻願為他人做嫁衣。”
薑重山道:“彆說了。”
薑行崢抿唇。
薑重山道:“把這些心思收一收,彆再讓我聽見。我夙夜喋血,隻為手刃仇讎,分不出一絲彆的心思來想這些毫無勝算的事情。有這種時間殫精竭慮,不如好好想一想要怎麼圍堵,才能不
給宴雲箋任何一次逃跑機會。”
“吩咐下去,拔營,進京。”
……
範懷仁步履匆匆,頭戴兜帽,踏夜前來。
推開府門,裡麵靜悄悄的,除了幾盞燈火外,根本聽不到人的聲息。
他直奔書房而去。
抬手欲敲門,頓在半空中良久,到底一橫心直接推開了門。
門一開,漫天風雪隨著他一起刮進來,鵝毛般的雪花打著轉落在地上,頃刻間消失不見。
範懷仁眼眸微顫,緩緩打量靠坐在桌角旁的宴雲箋。
他一身素白的衣衫,烏發半束,發帶鬆鬆散散。碎發淩亂垂下來,其中夾雜著忽略不去的白發。
他很乾淨,從臉到手都很乾淨,帶著透明消融之感。
一手執著刻刀,一手握著一個還未雕刻成的爻塤,慢慢地刻。
他身旁地上,散落了無數完成的爻塤,打眼看去,有近百隻。
範懷仁顫聲道:“公子,您在做什麼?”
宴雲箋看他一眼,還笑了下:“刻爻塤。”
範懷仁瞠目。
自己不說話,他便也一言不發,安安靜靜低頭做事。
範懷仁舔了舔嘴唇,向四周看,這書房他來過多次,看得出來排布有些許變化:原來這裡並沒有放這麼多大立櫃。
他走上前,隨意握住一個立櫃的門環,用力一拉。
“嘩啦啦”一聲巨響,無數爻塤從櫃中傾瀉下來,砸在他身上,滾落在地,在他腳邊聚成一堆小山。
範懷仁回頭,宴雲箋仍然視線未抬。
他咬了咬牙,衝上去按住宴雲箋的手:“公子,你不要再……”
“範先生。”
宴雲箋的聲音很安靜:“範覺跟我說,這些日子您病了,抱歉,我沒有早點去看望您。”
“公子就莫要說這些……”
“您來找我,是有話要問吧。”
範懷仁看著他,心如刀割一般。萬千話語堵在喉頭,隻讓他有窒息之感。
“他們說、他們說三公子他……”
宴雲箋低著頭,一下一下削著手中木器:“死了。我親自動的手。”
“淩遲。看在父母麵上,沒有用三千刀。”
範懷仁踉蹌著向後退一步,花白的頭發都在抖,眼前青年氣度沉靜,說淩遲,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這幾乎讓人沒辦法將他和當年微笑著說,那個孩子被保護的很好那歡喜愉悅的神色聯係起來。
那個被他用心保護過的兄弟,最終以這樣的方式,死在了他手中。
好半天,範懷仁雙膝一軟,一點一點跪了下來:“公子,雖然……聽聞此事,我分外痛心,但我痛心的緣故是為了公子你啊……我沒想到,您最終真的可以下得去手……”
宴雲箋道:“我身為兄長,清理門戶,有何下不去手。”
“可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的……”
“因為忘恩負義,薛慶曆如是,薛琰亦然。”
範懷仁閉上眼睛,他最怕的,就是宴雲箋這麼說。
薛家父子死有餘辜,就算薛琰是他大昭血脈,他也確實不配做先帝的兒子。比起這兩個雜碎的死,他更在意的是這背後宴雲箋的想法。
對待旁人都如此嚴懲,對待自己,又該如何?
他越安靜,越叫人恐懼。
不哭鬨,不打罵自己,按時吃飯歇息,從不叫人操心。甚至加入工匠隊伍中,親手修建薑氏的安靈塔——不了解他的人,會覺得他無動於衷,已經走出陰影了。
範懷仁喉結滾動,張了張嘴,幾番組織語言:“公子,您一向對自己的要求比旁人要高……你這樣懲罰薛家,是也不打算放過自己了嗎?我聽範覺說,皇後娘娘已從宮中出來,她人現在在哪?她……”
他微微一頓,目光看向宴雲箋小壁,那空了一塊肉格外猙獰。
他不忍再往下說。
“母親並非凡弱女子,既已掙脫牢籠,自有她的去處。”
“那您呢?您日日眼看著安靈塔修建起來,您心中是怎麼想的?”範懷仁低聲,重複道,“公子,算我求你,放過自己吧。”
“放過自己。”宴雲箋一字一頓,慢慢品嘗一遍這四字。
他坐在滿地爻塤之中,連薄唇輕動都充滿淒絕。
“公子這樣聰慧,難道不明白嗎?若論忘恩負義,薛家當之無愧。他們落井下石,自是該死。可是您——您是被人陷害呀!”
宴雲箋慢慢眨了下眼,手指微鬆,放下刻刀和爻塤。
他抬眸,眼眸像一池月光下的金色湖泊。
“範先生,您不必再為我找借口了。我愛恨顛倒,所做之事並非出自本心——可終究,我還是做了。”
他說:“任何對我的解釋,聽上去,都像是企圖脫罪。”
範懷仁失聲道:“不是——”
“範先生,你陪我說說話吧。”
很久都沒有這樣開口說過話了,宴雲箋想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淩遲薛琰的時候,好像被他看穿了。”
“他一早被我命人割了舌,發不出聲音來,開始時,隻不斷開合嘴唇向我求饒。後來他看出我心智極堅,斷斷不會放過他,便不再求饒,而是換了方向。”
“他大口喘.息著,對我笑,嘴唇張合,說的是‘薑眠滋味不錯’。”
範懷仁一下子栽倒下去,手掌觸地哢嚓一聲,按碎了一個爻塤。尖銳的木屑刺破肌膚,他卻渾然不覺,一雙蒼老的眼大睜著。
宴雲箋與他對視,語氣還是那麼平靜:“範先生,你說阿眠恨不恨我?”
“她被薛琰欺辱,一個人在岐江陵的時候,她恨不恨我?那時她心中,又在想些什麼呢?”
範懷仁艱難道:“公子,您彆說了。”
宴雲箋微微垂眸,從地上撿起一個爻塤,捧在手心,細細摸索。
“範先生,說來不怕你笑話,我
真的……真的很愛阿眠。”
他輕輕重複,“我真的很愛她。”
她是母親口中一遍遍講述的烏昭神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在無數被折辱、被踐踏的日子裡,躲在角落,合起幼小手掌,祈求舉頭三尺的神明護佑他、憐惜他。
神明聽見了他的禱告,落入凡塵,來到他身邊。
保護他,救贖他,踮起腳親吻他,還穿上嫁衣,要做他的妻子。
範懷仁呆呆看著宴雲箋:不知他想起了什麼,唇角微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雖然在笑,但他知道,他已經痛苦的快要死掉了。
“範先生,我就像傳說中那個恬不知恥的凡間男子,”他看向窗外皎潔明月,“我多希望,阿眠就是神女的化身,從天而降,將我萬劫不複,連一根手指都不必為我留下。”
“公子,您——您不是懷疑薑眠姑娘或許還活著嗎?雲城太子給您的那塊翠玉,至少還是有點希望……”
“京城已經掘地三尺,岐江陵也一無所獲,鳳撥雲……也許她知道這什麼,可她絕不會輕易讓我知道。”宴雲箋微微仰頭,閉上眼睛,“就算有奇跡,阿眠真的沒有死,難道我還有麵目活著站在她麵前嗎?”
他的枯骨或許有資格,但他這個人,早就不配了。
宴雲箋道:“範先生,我明白,比起旁人的厭恨,您對我總是有一絲垂憐的。但若您真的還憐我,就不要再勸我了,這樣每日睜開眼睛便隻想去死,一直想到晚上閉上眼睛的日子,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他第一次把話講的這麼明白,撕開所有偽裝的外衣,血淋淋的放在彼此麵前。
範懷仁完全失了聲。
無數鋼針滾過心臟,宴雲箋是他生平所見最堅強的人,可這個最堅強的人,如今親口告訴他,他撐不下去了。
他承認對於宴雲箋而言,活著,的確比死要痛苦無數倍。
範懷仁閉了閉眼,對宴雲箋端正跪下叩首在地:“殿下若實在堅持不住,便去做你想做之事吧,無論是那下毒之人或是薑姑娘還有生息,老臣必將追查到咽氣那一天。”
宴雲箋微微笑了。
“範先生,我隻托付您一件事,”他說,“如果阿眠活著,您就把我的骨灰拿去見她,無論她想對我做什麼——拿去喂狗或是一把揚了,您讓她怎麼做都成。”
話一說開,竟至於此。好好端坐在這兒的人,竟已交代起他的骨灰來。
即便範懷仁答應成全,麵對宴雲箋這些話,卻也難以立刻說出一個好字來。正躊躇間,忽聽外麵喧嘩聲大起。
他凝神細聽:“這是什麼聲音?”
宴雲箋道:“京城以外都陷落了。”
範懷仁立刻明白:“據軍報,前日呼青騰的大軍已行至普蘭地,他是貴妃掌控前朝後宮最大保證,文臣武將沒人敢試這道線,直教呼青騰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
宴雲箋恍惚道:“這種打法……”
“什麼?”
宴雲箋頓了頓:“利落。趁夜入京,呼青騰是個明白人。”
入境大軍在握,鳳撥雲地位穩固,梁朝皇室左右不了她。如她承諾,薑家萬年清名,不必再憂慮了。
這麼想著,宴雲箋重新去拿刻刀,碰到刀柄之時,他指尖一頓,輕輕擰眉。
不對。
呼青騰想要殺進宮,當快速穿梭而過,可聽這馬蹄聲音,這一隊先鋒軍的目的地,卻像是他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