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行崢不敢置信:“爹!你何必——”
“說。”
薑重山上前一步:“什麼真相。說出來。”
宴雲箋薄唇微張。
這一刻,腦海中閃過許多事情——成複死前的失望呢喃,母親割他皮肉時的決絕狠厲,辛獄司的黑暗潮濕,以及天下人無數聲彙聚而成的“你怎麼還不去死”。
他唇齒磕碰,說出一直如山般壓在身上、時時將他刺的血肉模糊的真相:“我中了愛恨顛之毒。”
範懷仁緩緩閉眼,豆大的冷汗從慘白一張臉上滑落,他將殘損的手掌隱在袖口之中。
這一瞬前所未有的靜。無數道呼吸一同屏住,空氣中彌漫的血氣都變得稀薄。
薑重山幾成一尊沉默石像。
先打破平靜的是薑行崢,他抽不出劍,便沒再用力,隻盯著宴雲箋冷笑:“愛恨顛之毒,哈哈哈,愛恨顛之毒……”
“你還真是找了個好借口。若全天下的人,做了忘恩負義的肮臟事,都把此毒拉出來當擋箭牌,是不是這天底下便再無惡人可言?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原諒,就能將你害我全家之事一筆勾銷嗎?”
宴雲箋搖頭:“我不會這麼認為……”
“你當然不該這麼認為!你給我們造成的傷害死一萬次也無法彌補,就算我們大難不死,活了下來,可我妹妹的這筆賬,你又該如何清算?!”
薑行崢倏地轉頭,恨聲道:“父親,你也信他的鬼話嗎?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可我們阿眠就這麼白死了嗎?!”
阿眠是他們所有人心上的一根刺。
薑重山從聽到宴雲箋那句話起,就一直麵無表情。隻有“阿眠”兩個字,讓他漆沉的神色有一絲波瀾。
“你真的中了愛恨顛麼。”
宴雲箋低聲
道:“但我從未想過以此脫罪。”
薑重山沉默。
他不說話,薑行崢便問:“愛恨顛是燕夏第一奇毒,並無解藥,難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是已經解毒了嗎?”
“是。”
薑行崢冷笑:“怎麼解的?你說中毒就中毒,你說解毒就解了毒。你這中毒和解毒的時機可真夠巧的。”
宴雲箋無話可說,他確實無從解釋。
範懷仁在一旁,不由解釋道:“據張道堂說,此毒影響大腦,令人愛恨情緒紊亂,但若情到濃時,也許可衝破禁錮……”
“嗬。”薑重山很突兀的笑了一聲。
“好一個情到濃時,可衝破禁錮。”他緩緩地說,品嘗這句話中的每一個字,“我雖對你恨之欲死,但你說你中了愛恨顛,我竟然信你。”
薑重山正要說話。薑重山抬手按在他胸膛上製止他:“雖然信你,但不代表我能原諒你。”
如何原諒呢?若他傷的,僅僅是他薑重山一人,哪怕他將他下獄,哪怕他跪在他麵前而他無動於衷,也沒關係。
——因為他是他心愛的兒子。
他大可拍拍他肩膀,告訴他阿箋,不要自責,義父不怪你。
但他們中間,永遠跨不過去的,是阿眠。
薑重山伸手揪住宴雲箋額前鬆散的頭發,扯起來,迫使他抬頭望著自己:“宴雲箋,我相信你,也能認下你的無辜和冤屈——可你的無辜和冤屈是一回事,我女兒的無辜和冤屈又是另一回事。我必須為我的女兒討個公道。”
說完,他手中長劍一送,劍尖從宴雲箋當胸穿透,後背透出,染著鮮紅的寒光。
宴雲箋渾身一顫,嘔出一大口血。
範懷仁目眥欲裂:“薑將軍!”
“你急什麼。”薑行崢卻是失望,他經驗豐富,一眼看的出父親手勢,“又沒捅他心臟,死不了。”
他這邊說著話,薑重山拔出刀,再次捅進去。
宴雲箋一動都沒有動,範懷仁心疼,也強忍著。
兩刀都沒有捅穿心臟,但卻實實在在貫穿了他的身體。宴雲箋低頭,血液安安靜靜成一線流下來。
薑重山道:“這兩刀,一刀向你討要五年的養育之恩,一刀抹平你對我夫婦與兒子的惡行。我們二人未死,所以這兩刀也不會要你命。”
他倏地抽刀,將宴雲箋甩到一邊。
“此刻一麵,我知此內情,確實無法執意下手殺你。等下次見麵,我不會對你手軟。”
“我女兒的命,你得用命償。”
宴雲箋伏在地上,衣衫漸漸被血浸透,滿臉冷汗,慘痛的發不出聲音。
薑重山漠然轉身:“我還有未儘之事,今夜過後會再回來,再與你算賬。”
*
等人都走近了,隻剩滿府淩亂蕭瑟。
範懷仁早就嚇的麵如土色,伸手去扶:“公子,公子你還好麼?你……我去找大夫——”
宴雲箋沒讓
他攙扶:“不必,”他撐著地站起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身軀不穩,隻是勉強站住,“我沒事,不過捅了兩刀,義父帶我實在仁慈。”
範懷仁欲言又止:薑重山何曾打算就這樣一筆勾銷?可是如他所說,見這一麵,真能忍住沒下殺手,也實在算仁至義儘。
“範先生,我幫您把手包一下吧。抱歉,我從未給你任何好處,卻讓您為我犧牲至此。”
範懷仁雖然疼痛,卻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沒了半個手掌,仍站的端直:“公子不必說這樣的話,像老朽這樣的棺材瓤子,一身血骨,皆供您驅使,不過半個手掌能救得您一命,又讓您清醒,實在是幸運之至。”
宴雲箋沒再說什麼,扶範懷仁回房為他包紮上藥。
照顧好範懷仁,他簡單裹了下傷口,換一身衣衫走出門。
一輪素月高懸在天,清冷月光如同碎銀薄紗落在他身上。
宴雲箋抬眸,暗金色的雙眼如同夜空星群。
——有什麼被他忽略的東西。
義父成了北胡的呼青騰,那麼他曾經與鳳撥雲有過共識——鳳撥雲將他救了下來。
可她敢將他放出去,手中必定留有籌碼。
薑夫人。
宴雲箋心中落下這個念頭:今夜隻見義父和大哥,卻沒有看見薑夫人。
微微垂眸,眼前閃回許多場景:
岐江陵中,玲瓏閣的人眼神閃躲:“早就死啦,來了不久就被人折磨死啦。”
狂風雨夜,薑府二層樓閣中分明存在的那道生息;
成複微顫的手:“阿錦的玉已經碎了,這玉是薑姑娘的,她有可能還活著吧……”
鳳撥雲的宮殿中,那熟悉至極的、用枯枝做手臂的憨然雪人。
不敢再想下去了。
思緒行進到一定程度,便不敢再觸碰,想錯了就是萬劫不複。
宴雲箋陡然向府門外急奔,拉扯到胸腹部的傷口,一瞬間的劇痛激的天靈蓋竄上一股涼氣,他狼狽跌倒。
再痛也比不得心中急切。宴雲箋勉力爬起,翻身上馬,如同颯遝流星向宮城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