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顧珩的一隊侍衛正要出去, 但是外麵又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不必!是我們回來了!”
元瑾聽著這聲音非常熟悉,似乎正是……李淩的聲音。
李淩不是跟著朱槙一起去了京衛, 怎麼會回來了?難道是靖王殿下也回來了?
他回來,怎麼會闖自己的門?
元瑾正想出去看,卻見李淩已經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身著黑甲的士兵們,散開將湛堂團團圍住。不過是保護性的包圍。而他架著的人, 正緊閉著眼睛,頭無力地耷拉著, 英俊的容顏沒有往日的生氣,眼睛也是緊閉。
是朱槙!他怎麼了?
顧珩一見原是靖王殿下回來, 立刻招手讓弓箭手也站出去,在湛堂外形成了一圈包圍。
元瑾心中一緊, 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殿下怎麼了?”
朱槙身材高大, 李淩扶著他,也是累得氣喘呼呼:“娘娘, 您快找……找……”
見李淩似乎有些扶不穩的樣子, 元瑾忙扶住朱槙的腰。卻感覺到手上一片濡濕。她拿起一看,竟發現是血跡。
朱槙他……他受傷了!
***
元瑾忙叫人將他扶入屋內, 將朱槙放躺在床上。放開手時,她看到自己扶著他的腰的手現已是滿手的血,元瑾的聲音有些顫抖:“怎麼會這樣,發生什麼了?”
“我們在回京的路上, 遇到了伏擊。”李淩的臉上滿是疲憊, 嗓音乾澀, 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顧珩已經她立刻派人請大夫過來,走過來道,“娘娘這裡可有金瘡藥和紗布,我們先替殿下簡單包紮一下。”
元瑾點頭,讓紫蘇馬上去取來。
她看著李淩解開朱槙的衣裳,腰間赫然是一條足有一尺多長的口子,血還在不停地流,金瘡藥灑下去,他疼得皺了皺眉。元瑾一看就知道這傷勢不清,竟覺得有些難過。
朱槙雖然身受重傷,卻還未完全昏迷。聽到周圍的動靜,他勉強地睜開眼睛,道:“李淩……”
李淩立刻道:“屬下在這裡。”
“……找人,先去救薛讓。”朱槙緩緩道。
李淩立刻道:“殿下不要擔心,屬下馬上派人去找!”
薛讓?國公爺怎麼了?
元瑾有些驚訝,正想問問。
朱槙卻看了元瑾一眼,嘴唇微動,輕聲地道:“你不要慌……有事就找李淩解決。”
“我不慌。”元瑾說。
但是他說完這句話,卻已經又閉上了眼睛,似乎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元瑾能感覺到,他抓著自己的手也鬆開了些,看來是真的沒力氣了。
元瑾回轉頭看李淩,隻見顧珩也問他:“薛讓出什麼事了?”
李淩見朱槙的傷口包紮好了,才深吸一口氣站起來,道:“……殿下因為不放心王妃獨自在家,故著急歸來,就未帶足夠的人手,結果我們在路上竟遇到大批人伏擊……當時,那人的刀本是砍向定國公的,殿下為他擋了一下,自己就受了傷。國公爺見殿下受傷,便策馬前奔想引開追兵……現在是不知去向!”
國公爺竟不見了!
“那我立刻安排人去尋。”顧珩道,看了眼躺在床上,臉上血色全無的殿下,和守在他身邊的元瑾,又說,“……可否要派人通知定國公府此事?”
元瑾搖頭,聲音也有些發澀:“暫時不可,祖母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好,聽到這消息怕是撐不住。你們先看看,等尋到國公爺再說吧。”
她說的倒也是。顧珩就對李淩道:“那我先去尋人了,你好生守著殿下。”
等他快步出去了。李淩卻又聽到王妃娘娘乾澀的聲音:“李淩,你過來。”
李淩走到她身邊,微低下頭。“娘娘。”
“你立刻派人去請裴子清過來鎮守靖王府。殿下突然出事,我怕有心之人會趁機發難。”元瑾道。
李淩有些遲疑。因為王妃和裴子清曾議親一事,裴子清極少踏足靖王府。
元瑾看出他的顧慮,道:“都這時候了,哪裡還顧那些!”
李淩連忙應喏,準備前去。
元瑾才回過頭,將眼神放在朱槙身上。
他麵容蒼白,可能是失血過多,依舊沉睡未醒。眉心微皺,這個永遠運籌帷幄,滿麵笑容,她無法戰勝的男人,現在卻身受重傷。那些傷他的人究竟是誰?難道……這就是朱詢所說的變數?
元瑾握著他的大手,他的手心比她粗糙許多。平日裡,總會有力地握著她的手。但是這個時候,無論她張合他的手,他都做不出絲毫反應。她突然非常的難過。她把頭埋進他的掌心中,閉上了眼睛。
她這是怎麼了,朱槙分明就是她的仇人……她不應該動此私念。
但是她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娘娘,安大夫來了!”紫蘇領著人從外麵進來。這安大夫是朱槙麾下之人。
元瑾才讓大夫上前給朱槙查看傷口把脈。
安大夫檢查之後,對元瑾行了禮。
“情況如何,你直說罷。”元瑾道。
“殿下受傷的刀口雖然長,但其實傷得不深,更未曾傷及內臟。眼下血已經止住了,殿下一會兒就該醒了,應該不會有大礙。”大夫說,“我再給殿下撿一劑益氣補血的方子,煎服就是。”
元瑾聽了鬆了口氣,道:“勞煩大夫。”叫紫蘇去拿了紙筆過來,“你開了藥之後,便歇在前院暫不回去吧。有什麼吩咐,告訴下人就是了。”那大夫又行禮說“娘娘客氣”。
元瑾招手叫了個嬤嬤上來,帶大夫下去。
這時候,給朱槙的藥小廚房端來了。
元瑾端著藥坐在了朱槙床邊,卻不知道他還沒醒,這藥喂不喂得下去。於是輕輕地叫他:“殿下?您可能聽到妾身的話,妾身要喂您喝藥了。”
他並沒有睜開眼,但手指卻略微動了一下。元瑾隻能試著喂他,見他是跟著吞咽的,便知道沒有問題。她將一碗的藥都喂了,拒絕了紫蘇讓她歇息的建議,仍然陪在他身邊守著。
並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可能是看到他受傷的時候,心中突然的不好受。也可能是他平日對自己的無微不至,讓她無法定下心神,隻能守在他身邊等他好轉。
元瑾是感覺到一陣朦朧幽光閃過的時候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竟沒發現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抬起頭,卻發現朱槙已經醒了,但是他沒有說話,隻是一直看著她,一言不發,非常沉默。
“……殿下?”元瑾試探地叫他。
“你一直守著我?”朱槙問她。
“是我一直守著,怎麼了?”他不同尋常的沉默態度,讓元瑾覺得有些奇怪。
朱槙輕輕地扯了下嘴角,淡淡地問她:“累嗎?”
“這有什麼累不累的。”元瑾替他掖了被角,“我照顧您是應當的。現在傷口可還疼?要不要吃些什麼?我睡前叫小廚房準備了紅棗花生黑米粥,鴨血粉絲湯,隻是時間有些久了,不知道還熱不熱。”
“不用。”朱槙說,加了一句,“我也不大想吃。”
他想坐起來,卻扯到了傷口,疼得眉尖一抽。元瑾道:“彆動!”她按住他的肩不要他起來,受傷了還這般大動作,他還想不想傷口好了!“您就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也得看著這天下黎民的份上保重自己一些。眼下受傷就要少動彈,仔細傷勢加重了。”
朱槙聽了一笑,他說:“你知道是誰刺殺我嗎?”
沒想到朱槙會主動提起這個,元瑾並沒有說話,而是等著他往下說。
朱槙的眼神平靜而淡漠:“這天下的蒼生,怕也是——不需要我守了。”
他這話的意思……
元瑾聽了心裡隱隱的一驚。“殿下,難道您是……!”
“好了,你也彆想太多。”朱槙一笑,聲音仍然有些虛弱,“去幫我把李淩叫進來吧。”
元瑾替他叫了李淩進來,又去小廚房布置了一桌益氣補血的飯菜,朱槙雖說自己不餓,但他身受重傷,正是需要補身體的時候,如何能不吃。
而這時候,屋內隻餘李淩和朱槙。
朱槙這時候卻似乎表現得沒這麼痛,勉強半坐起身,先問李淩:“薛讓找到了嗎?”
李淩低聲道:“魏永侯爺已經帶著大批人馬去追尋國公爺的下落了。至於能否找到……還很難說。畢竟當時追兵人數眾多,咱們也沒料到,國公爺會為您引開追兵。”
朱槙聽了又是沉默:“是我對不起他,派十足的兵力尋找,把他找出來再說。”李淩應是,朱槙才又問,“……我們這一路回來,可讓人看出端倪來了?”
“殿下放心,屬下極其小心,沒有絲毫走漏風聲。”
“那就好。”朱槙淡漠道,“‘暗中’將我受傷的消息傳出去吧。”
“得知您受傷的消息,大變就會開始了。”李淩低聲道。
一旦殿下受了傷,他們就會放鬆警惕,到時候勢必會輕敵,這就是殿下想要的結果。
朱槙冷笑:“怕是現在,朱楠已經在開始謀劃了。”
李淩一沉默,又轉換了話題:“這雖是咱們的策劃,但王妃娘娘卻是真的待您極好,您沒醒之前,府中一應的事都是王妃娘娘操持的,守在您身邊半步不離,給您喂藥也是她親力親為的。”
提到薛元瑾,朱槙的麵上才露出一絲暖意。
“我知道。”他看了看門外,元瑾正在吩咐小廚房給他做菜。
雖然受傷是有意為之,但畢竟也是真的傷到了的。並且,她是真的很關心自己。
方才他睡著的那會兒,她似乎還在難受呢。
他這輩子,親情涼薄,至親之人,卻是滿腔的心思想要殺他。
唯她給了他關切。
朱槙閉上眼睛。
他也是一步步被逼到今天的,他一向知道自己極有天分,若真的早想要那個位置,在逼退蕭太後的時候他就要了,那時候,帝位對他來說不過探囊取物般簡單。他不過是不想罷了。
現在他已心硬如刀,這些所謂的親情血緣,已經是半點都不在意了。
朱楠的確,比他想的還要狠毒。他這個兄長沒彆的本事,唯有在對人狠毒這一點上,十個都比不過他一個。
而他如今,就是要利用這份狠毒。
他受傷這夜,元瑾依舊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為了方便照顧他,元瑾睡在了他的外側。
也許是因為傷痛,朱槙卻做了個夢。
他夢到了孝定太後剛死的那年,他從慈寧宮中出來,被還是淑貴妃的淑太後帶回去的時候。
皇兄朱楠穿著緋紅冕服,坐在小幾旁邊看書。小幾上放著一碗核桃。
朱槙那時候還因孝定太後的死而傷心,站在一旁沉默的不說話,隻望著隔扇外的草長鶯飛,春意融融。
朱楠喊了他兩聲呆子,見他不理會自己,就從盤中拿了一顆核桃扔向他,砸中了他的腦袋。
朱槙回過頭,也是被砸痛了頭,道:“你做什麼!”
朱楠很小就是皇長子,皇後無出,他日後許是要繼承大統的。因此身邊的人自小就喜歡吹捧他。他一看朱槙的神情就被觸怒了,道:“我是你兄長,我叫你,你必須要聽我的!”
朱槙還小,又轉過頭,根本就不理會他。朱楠卻被徹底激怒,下了羅漢床,怒氣衝衝地徑直朝朱槙走來,一把就揪著了朱槙的頭發踹他。
因為知道朱楠是兄長,比他高比他大,朱槙隻懂得躲閃退讓,直到朱楠一腳踹在他的心窩子上,當真踹痛了他,他才猛地吸了口氣,忍不下去了,突然捏起拳頭砸向朱楠。朱楠卻是個虛架子,他自小養尊處優,力氣竟還比不過比自己小的弟弟,最後被朱槙按到在地上猛揍。
朱槙把這個哥哥按在地上時,才發現他並沒有自己那麼強,他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而他完全可以打敗他。
他就像對待平日裡同他訓練的小侍從一樣,捏著朱楠的脖子問他:“你還敢不敢了?”
朱楠麵色漲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正在這時候,淑貴妃從外麵進來,她一看到屋內的場景,簡直是肝膽俱焚,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來,一把拉起朱槙就揍他:“你做什麼打你哥哥,你個小人,還反了天了!”
朱楠被宮人扶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是哥哥先打我的……”朱槙不服氣道。
“你還敢頂嘴!”淑貴妃氣發抖,“好啊,果真是養在太後那裡,叫你學得蠻橫無理!”
朱槙震驚地看著淑貴妃,淑貴妃卻讓宮人拿了藤條來,準備要打他。他滿心的不甘和委屈,明明他沒有錯,為什麼被訓斥、被打的卻是他!
他大哭,爭辯,但是沒有人理會他。
宮人終於進來了,但是他托盤上放著的,卻不是一根藤條,而是一把尖刀。
刀,怎麼會是刀呢……他倉皇無助地問:“母妃,您要殺我嗎?”
不是的,她是他的母親,人家說虎毒不食子,她怎麼會要殺他呢!
淑貴妃卻不說話,表情突然變得非常猙獰,突然,她一刀刺向了他的腹部!
……
朱槙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驚魂甫定。盯著頭頂的承塵,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腰部的傷口還在痛。
好似夢中,真的被人刺中了一樣。
他又閉了閉眼,怎麼會在事變前夢到這件往事。想再提醒他一下,他那兄長有多可惡不成?
元瑾本來就睡得淺,突然被這動靜驚醒,她支起身看朱槙:“殿下,您怎麼了?”
朱槙轉過頭,看到了元瑾。
她穿著純白的長袍,臉如白玉般溫潤。在黑沉的夜色中有種暗瑩的柔光。目光中是對他的關切。
元瑾卻發現他的神情,有種往常沒有的東西。
究竟怎麼了!
她看到他額頭上的虛汗,問:“是不是您的傷口太疼了,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朱槙閉上了眼,他道:“……你能給我倒一杯水來嗎?”
倒水?
元瑾看了他片刻道:“那你稍等。”
她翻身下床了。
朱槙看著元瑾的背影,在元瑾看不到的時候,其實他的眼神跟平時是很不同的。既不是溫和,也不是冷漠,而是平靜和洞悉。
其實在此之前,他未曾完全的信任她,他是個生性多疑的人。雖然元瑾認識他的時候,他隻是個幕僚,但他並未完全放下戒心。他用了很多種辦法,來測試元瑾是否真心待自己。
而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還利用她去做一些事情,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但是最後他發現,她是真的關心著他。
現在,他終於真正,完全的信任她。而之前那些試探、猜忌甚至是利用,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隔扇外麵是留了燭台的,燭台的燈透過鏤雕的隔扇透進來,光線朦朧昏黃,她立在光線之中,好似馬上就要幻化成光一起消失了。
朱槙看著她許久,想起那日他要走的時候,回頭看她。
那個時候,就已經決定了自此後,不再試探和利用她了。他會好好愛她,將她當真自己最重要的人。
元瑾端著水過來了,因他不好起身,她半跪在他身側,將水喂了他。
一杯已儘,元瑾問他:“你還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