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悉心教過他,還是他曾為了什麼人耐心地學。
而且他做的那樣地道,像是為什麼人的口味量身定製一般。
施嫿不受控製地記起梁瑟奚曾提及的那個女孩。
黑發大眼,標準的華人女孩長相。
那個女孩曾隱秘地住在賀硯庭的皮夾裡。
香甜綿密的紅豆沙入口忽而嘗出酸澀的口感,她微微垂下眼睫,鼓起勇氣,佯裝不經意地開口:“賀硯庭,你做飯好好吃。”
男人似有若無地撩了下眼皮,音色寡淡無瀾:“過譽了。”
“是真的很好吃……”少女含著紅豆沙,聲音愈來愈低,直至細若蚊喃,透著明顯發虛的尾音,“你還給彆人做過飯嗎?”
好不容易問了出口。
她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的神色。
隻見他清雋的臉龐自始至終全無波瀾,回答也並未遲疑:“沒有。”
她自然不信。
“可是你做飯的樣子很嫻熟,不像是偶爾下廚的樣子,這麼會做……真的不是熟能生巧麼。”
雖然她知道賀硯庭很聰明,肯定有著超越常人的學習能力。
可做飯又不是做數學題,就算他上手快,也需要實踐經驗。
否則怎麼可能連菜譜都不需看。
賀硯庭絲毫未察少女隱秘的醋意,隻平淡道:“留學時,學校中餐難吃,偶爾自己動手。”
他如此言簡意賅,不帶溫度的答案。
施嫿仍是不太相信。
不過,她也心知肚明,這樣的回答,已經是最妥當的了。既合情理,又不傷害任何人,妥善地維係了他們表麵和諧的夫妻感情。
人人都有隱私,賀硯庭不說,她也不該多問。
難道真的要聽自己的老公談及另一個被他小心珍藏在過往歲月中的女孩嗎。
又一口綿密的紅豆沙被她送入口中。
她有些怨自己
的貪心。
為什麼這樣貪。
好吃的糖水嘗過一次就夠了,難不成還奢望他今後都隻為自己下廚嗎。
/
午餐過後,兩人一起收拾了餐具。
洗碗和清掃都是全自動化的,收拾起來不過幾分鐘。
令施嫿有些意外的是,賀硯庭午飯後也沒有出門的打算,甚至沒有上樓回書房,而是在客廳沙發上靜靜坐著。
電視明明是他打開的,她湊過去坐下後,他卻自然地將遙控器遞了過來。
習以為常的舉動,仿佛家裡的電視就應該由她做主一般。
這樣閒適悠然的假日,施嫿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更何況還有他的陪伴,她不自覺地放鬆下來,午餐最後時分那點微妙的酸楚也被暗暗的欣喜覆蓋下去。
這樣平淡而寧靜的獨處時間,仿佛她與賀硯庭真的是一對感情良好的新婚夫婦,正在享受著短暫的假期生活。
如果婚後的日子都是這樣,那未免太美好了。
這些小心思隻埋藏於心底,她看起來是很平靜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
實則餘光時不時就偷瞄賀硯庭,見他打開了平板,似乎在處理工作。
怕驚擾他,更怕他起身回書房。
施嫿小心翼翼地將電視音量調得很低。
沒有旁的心思,僅僅是想同他多待一會兒。
午後的太陽暖融融的,透過全景落地窗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
施嫿打開了一個旅遊節目,畫風很治愈,正在探索某個偏僻疆域的風土人情。
她明明是感興趣的,可不知為何沒能認真看進去,難以自控地時而觀察坐在沙發另一端的男人。
不知不覺,漸漸泛起困意。
飽食的午後本就容易倦懶,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睡著了。
她睡著後無意識地蜷縮著雙膝,像小嬰兒入睡的姿勢,身體被柔軟的沙發包裹著,很有安全感。
她入睡很快,連身上幾時被蓋上了羊絨薄毯,都一無所知。
午睡的酣夢將她帶回十五年前那個潮濕的夏夜。
記憶深處掩埋已久的舊事逐漸蘇醒。
原來她與賀硯庭,也是有過去的。
十五年前,她和爺爺奶奶在蓮島的舊筒子樓相依為命。
蓮島又名香山澳,是一座矛盾複雜的城市。
一半窮奢極欲,另一半地瘠民貧。
當年香山澳的福利製度還不似今日這般健全,博.彩.業蒸蒸日上,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的賭.場大樓如雨後春筍,遍布本島和氹仔。
而除了依靠博.彩.業發跡的人們,更多老百姓盤踞在老城區窄小的街道謀生,斑駁的牆壁透著老舊的年代感。
那一年,六歲的施嫿尚且不知父母都已經接踵過世。
她還活在爺爺奶奶編織的夢裡,以為爸爸媽媽隻是去國外工作了,遲些就會回來看她。
爺爺奶奶在樓下開一間店麵窄小.逼仄但口味地道的牛雜店為生。
牛雜在當年算是平價,來來往往的食客繁多,大部分的時候爺爺奶奶都在店裡忙得脫不開身。
施嫿放了學就在家裡做功課,寫完了就下樓去店裡幫忙。
六歲的小姑娘尚且不知何為命運疾苦,從未覺得那日子難捱。
至於樓上那對父子具體是何時搬進來的,她沒有印象了。
隻知道自從搬來了這對父子,樓上便總是屢屢傳來劈啪作響的動靜,像是在互毆,但彼此力量懸殊,拳拳悶聲震耳,還有少年沉悶的哀嚎隱隱傳出。
他們一家老弱幼小,彆無依靠,爺爺奶奶素來害怕惹來麻煩,不敢多管閒事。
六歲的小施嫿也很懂事聽話,奶奶叫她乖乖在家,她便一直照做。
隻是那天夜裡,她一個人在家,樓上淒厲的嚎叫未免太過滲人,她用小手死死捂緊耳朵,也仍是嚇得止不住掉眼淚。
得多疼啊。
她不敢想。
學校老師教過,遇到家庭暴力,要勇敢撥打999。
可大人們都說,樓上那男人是窮凶極惡的瘋子,聽說是內地世家大族的豪門公子,因為染上惡習,被逐出族譜,連妻子都被逼瘋跳樓了。
隻剩下一個兒子,十三歲的年紀,從不上學,和路邊的野狗無異。
大人總是背地裡議論,說樓上那外表出眾英俊好看的男人早已賭紅了眼,失了人性,是墮入深淵的魔,距離淪為罪.犯恐怕隻在一念之間。
施嫿也不敢打999,怕給那少年招來殺身之禍。
她爸爸是土生土長的蓮島人,最知道染上賭的惡魔會乾出什麼。
隻能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在牆邊,舊筒子樓隔音很差,樓道裡的聲響聽得一清二楚。
她清晰地聽見幾個人操著一口不標準的白話,同那少年的父親一並離開了。
樓上很快陷入靜謐。
施嫿機敏地從自家開門出去,舉起小手正欲拍門,卻發現房門根本沒鎖。
門輕輕一推就敞開了,她烏沉沉的圓眼,對上了少年陰戾如狼的黑眸。
他分明奄奄一息地倒在櫃邊,滿身傷痕,好幾處都在滲血,可那雙眼卻漆黑深邃,透著一股遠超年紀的沉穩和狠戾。
他就像是一隻蟄居在獸群中隱忍的狼首。
濃鬱的血腥味席卷了鼻腔,才六歲的小姑娘何曾見過這樣灰暗不堪的世界。
何況少年身上臉上遍布可怖的傷口,周身的氣息更是透著生人勿近的凜冽。
她就像是誤入狼窩的白兔,本該哭著嚇跑。
但不知何故,不算膽大的小姑娘,在那一刻卻沒有怕。
她不害怕這個少年,隻覺得他一定很疼。
邁著短腿噔噔噔跑回樓下,從自家捧著藥箱回來,她彎曲膝蓋跪坐在他身邊,笨拙而認真地替他處理傷口。
她才六歲,那晚卻表現出驚人的冷
靜。
她學著家政課老師教的那樣,一步一步完成傷口的消毒和上藥。
過程中,少年的傷口浸出的鮮血沾滿她白皙的小手,她也一聲未吭。
少年的眉目冷戾而凶狠,她卻沒有絲毫恐懼。
她隻是不想他再疼。
後來她從自家偷出來一碗白米,用他家裡破舊的鍋煮上了白粥。
施嫿其實是會煮粥的,隻是在自己家裡都是用電飯煲,奶奶不讓她碰煤氣灶。
最後因為操作不當,把他家的鍋底燒黑了些……
但好歹白粥是煮熟了。
如今賀硯庭對她若有似無的嘲笑,她是不肯接受的。
她明明就會煮粥,隻是不會用他家的破灶。
初次謀麵的整個過程裡,兩人都沒講過一句話。
施嫿甚至一度懷疑他的舌頭是不是被傷到了,所以是啞巴。
直到後來,她時不時從家裡偷一些牛雜和米飯送去給他,幾次三番,才終於聽見少年開口。
少年的聲線很冷,沒有絲毫溫度,也沒有情緒。
但是意外很好聽。
他說的是粵語,沒有一絲北方口音,與香山澳本土人說出來的並無二致,大約是從紙醉金迷的葡.京裡練出來的。
“唔好理我,睇住你自己。”
少年冷淡毫不客氣的一句話,小女孩卻眼睛都沒眨一下,她奶聲奶氣的嗓音透著執拗,問:“你叫咩名。”
空氣靜默了良久。
他最終回答了她。
“賀九。”
這一次用的是普通話。
施嫿能聽懂。
他叫賀九。
從六歲到九歲,她經常給樓上的賀九送吃的。
沒有任何目的,也沒有任何感情。
她隻是單純的想讓他填飽肚子。
聽說他的賭鬼父親常年泡在各大.賭.場,他未成年,在法律嚴格的香山澳根本不能打工掙錢,在人們早已解決溫飽的時代,他連一口飯都沒得吃。
但是後來好像他漸漸不需要了。
可能是因為他一天比一天長大。
那個男人也不敢再打他了。
直到他十六歲那年,聽說他賭鬼父親死了。
而他,很快就被京市趕來的人接走。
鄰居們都說,他是有錢人家流落在外的少爺,終於要回到他的世界過好日子。
施嫿那時雖年幼,卻也從大人的字裡行間明白,她與樓上的少年,應該是此生都不會再見麵了。
因為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隻是因為命運荒唐的插曲,才會住在同一棟潮濕晦暗的筒子樓,成為短暫的鄰居。
卻不曾想,命運這樣喜歡開玩笑。
十五年後,他們竟然成了夫妻。
來到京北之後的記憶愈發混沌模糊,幾乎組不成連貫的畫麵了。
畢竟時隔久遠,而且兩
人在京北重逢後,賀硯庭明顯不願意搭理她。
施嫿那時已經十歲,又自知是孤苦無依的孤女,開始有敏感強烈的自尊心。
他不願承認昔日的交情,她也沒有埋怨,就隻當沒有認識過。
不去回憶,記憶自然隨著日久逐漸淡泊,直至模糊不清。
隻是當年沒覺得委屈,夢裡卻不知為何憋悶生氣。
隱隱閃過幾個老宅裡的畫麵,賀硯庭從來都不正眼看她。
那股潛藏多年早已被淡忘的委屈,又儘數浮現出來。
好氣。
好歹吃了她家那麼多牛雜,怎麼就裝不認識了。
京市的少爺,果然是沒良心的。
漸漸就開始胡亂發夢了,夢魘難捱,她在夢裡一直喚賀硯庭的名字,他卻不理她。
她在夢裡急得都快掉眼淚了。
直至有溫熱乾燥的觸感輕輕覆上她額頭,耳畔傳來低沉磁性的嗓音:“醒醒。”
小姑娘起先睡得很舒適,安靜又乖巧。
後來卻不知怎麼,像是在做噩夢,眉心緊蹙,瓷白的臉蛋都繃緊了。
賀硯庭微微蹙眉,給她倒了杯溫水,想喚醒人叫她喝下。
少女從夢魘中驚醒,額角滿是冷汗,琥珀色的瞳仁怔怔凝著他。
他腕骨略抬,試了下她額頭的體溫,倒是不燙。
“你睡懵了,喝杯溫水緩緩。”
手臂微展,正欲端起水杯,少女卻起得有些猛,似夢似醒地嘟噥質問:“賀硯庭,你為什麼不理我了……”
因著夢裡的委屈,她櫻桃色的唇微微噘著,坐起身的動作迅猛了些,措不及防擦過他喉結溫熱的頸部皮膚。
那兒驟然受驚,急促滾動了兩下。
男人的體溫忽而升高,呼吸變得炙熱。
少女醒神了幾分,抿了抿唇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不小心做了什麼事……
眼神下意識望向他過分飽滿鋒利的喉結。
隻見那處暗昧地滾動著,男人灼熱的呼吸就噴灑在她頰邊,漆黑的瞳仁氤氳著欲.氣。
空氣變得曖.昧潮濕,氣氛儼然微妙起來。
她無辜地囁喏:“賀硯庭,我不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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