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1 / 2)

女宦 江南梅萼 7720 字 10個月前

鐘慕白下了朝回到太尉府,朝服都沒換便著人去叫鐘羨到書房見他。

“爹。”片刻之後,鐘羨來到書房,向坐在書桌後頭的鐘慕白行禮。

“趙樞今天把你的奏折呈交給陛下了。”鐘慕白開門見山,“陛下-體恤你是我的獨子,言稱此事可交由你我父子自行商議。”

鐘羨眉頭蹙起。

“我認為商議就不必了,無論你說什麼,我的決定都是不同意。”鐘慕白道。

“我知道了。”鐘羨再行一禮,轉身欲走。

“你去哪兒?”鐘慕白問。

“進宮。”鐘羨停住腳步,但沒回身。

“進宮做什麼?”

“麵見陛下。我是陛下欽點的今科狀元,您沒有權力阻止我為朝廷效力。”

“隻要我一日是你的父親,我就永遠有這個權力!”鐘慕白拔高聲調道,“你去,你看若是我不同意,他敢不敢派你去兗州?”

鐘羨霍然回身,看著鐘慕白道:“爹,您為什麼要這樣?”

“你為什麼要這樣?大龑十三州,你為什麼偏偏自請要去兗州?那日粹園之行,他跟你說什麼了?”鐘慕白端坐不動。

“他什麼都沒說。我之所以自請去兗州,是因為我自己想去,與旁人無關。爹,我不是孩童了,也不糊塗,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是嗎?那你說說看,你到底想做什麼?去兗州,叫那些手裡拿刀槍的士兵放下武器,卷起褲腿子下田種地?你覺得你有本事叫他們聽你的,還是有本事讓他們的長官聽你的?抑或,你覺得你能耐大得能讓劉璋聽你的?”

“我不需要他們聽我的,我隻需要讓他們明白一個道理,他們的地,不是為朝廷種的,不是為彆人種的,是為他們自己種的。他們種出來的糧食,是他們的軍糧。自給自足,總比盤剝百姓,向朝廷伸手的強。”

“他們自給自足了,劉璋的好處還能從哪兒去撈?這些年他們不用打仗,也不用種地,隻需借著與贏燁比鄰的名頭向朝廷伸伸手就能過得豐衣足食,這樣的日子誰願意放棄?讓他們明白道理?那隻是你的道理,不是他們的道理。這個道理全朝廷都懂,唯獨你不懂,還敢說自己不幼稚!”鐘慕白冷斥道。

“我懂!”鐘羨站在門側,陽光從外頭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筆直頎長地投在地上。

“但是,如若沒人去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們這個道理,並用實際行動向他們展示這樣做是完全可行的,他們就會一直懂裝不懂,一直以各種借口陳述自己做不到的理由,趙王會一直理所應當地向朝廷伸手。我就是要讓他這隻手伸得不那麼理所應當。如果我不能在兗州完成軍田製的推行,那我也定要讓陛下知道,讓朝廷內外乃至全天下的軍民都知道,兗州並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他趙王不是保疆衛國的良將,而是大龑的跗骨之疽!”

鐘慕白看著自己大義凜然義正辭嚴的兒子,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走到鐘羨麵前,道:“我鐘慕白果然是生了個為朝廷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好兒子。隻是,我就想問你一句,你憑什麼?”

鐘羨抬眸看他。

鐘慕白繞著他緩緩踱步,道:“就憑你是新科狀元?還是憑你是陛下派去的朝廷命官?兗州前兩任知州,論資曆,論經驗,他們哪一個不勝出你許多?他們難道不是陛下派去的朝廷命官?結果如何?死了,就像死了兩條犬,無聲無息。前車之鑒在那兒,你憑什麼認為你的結局會與他們不同?你憑什麼認為你就能將兗州的弊病大白於天下?”

說到此處,他也正好繞著鐘羨走了一圈,再次停步於他麵前,道:“因為你知道,你有他們所欠缺的最關鍵的一道保命符——實力。不是你個人的實力,而是你的姓氏賦予你的實力。因為你姓鐘,你是我鐘慕白的兒子,而我鐘慕白手裡握著讓劉璋不敢輕易動你的權力,這才是你獨一無二的保命符。這才是陛下、我的政敵,乃至你自己認為你才是去兗州的最合適人選的根本原因!”

“既然你此行的信心是我給你的,那我想要收回你的這份信心,有什麼問題麼?”鐘慕白負著雙手看著鐘羨道。

“爹,您還記得我十一歲那年,您和先帝打得那場反敗為勝的雎城之戰麼?”鐘羨沉默片刻,忽然問了個與眼下談話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鐘慕白略略反應了一下,才道:“記得。”

“當時,城都已經破了,慌亂中家人都被衝散,娘和我還有娘的貼身婢女丹秀躲在一間糧鋪門外的木板架下,想等機會跑到北城門那邊去找我們自己的軍隊。那條街已經被劫掠過一回了,本來應該是安全的。但有兩個敵兵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又返回了那條街上,挨家挨戶,見人就殺。丹秀見狀不對,為了讓娘和我有機會逃脫,自己跑了出去想引開那兩名敵兵。但很不幸,因為過於慌亂,她跑出去不過幾丈遠就被街上的屍體絆倒。那兩名敵兵發現了她,他們沒有殺她,他們就在街上撕開了她的衣服。丹秀嚇得一直在尖叫,但始終也不曾提及娘和我半個字。娘驚懼傷心而又無能為力,在我身邊捂著嘴泣不成聲。

當時我手裡有一把劍,在丹秀的刻意引導下,那兩名敵兵都是背對著我們這邊的。我看到其中一名敵兵放下了他的刀並且脫了褲子,而另一名敵兵刀在鞘中,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離我們藏身的木板架隻有幾丈遠。

我沒有殺過人,但是我五歲就在您的指導下開始練劍,到十一歲,我已練了六年,我有這個信心和勇氣將這兩名敵兵斃於劍下。但是,當我製定好完善的刺殺計劃並衝出去時,娘洞穿了我的意圖並扯住了我的衣服想要阻止我。我的劍因此磕在木板架上發出一聲重響。那兩名敵兵發現了我們。

若不是先帝派來接應我們母子的士兵及時趕到,那天,娘和我都會死在那兩名敵兵刀下。”

這段往事,鐘慕白曾聽鐘夫人講述過,但鐘羨卻是第一次主動提及此事。他聽完,默然不語。

“爹,您是不是如娘一般,覺得我當時衝出去想殺那兩名敵兵的舉動是一時衝動意氣用事?在這裡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您,我不是。我衝出去殺人的舉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當時的信念隻有一個,我是鐘羨,我是所向披靡的威武大將軍鐘慕白的兒子,我不能讓一個女人犧牲她的貞潔乃至性命來換我苟活下去的一線生機,那將會是我鐘羨終身難忘的噩夢和恥辱。更關鍵的是,我不能讓您和母親與我一起背負這樣的恥辱。

您覺得鐘這個姓氏賦予我的是高人一等的實力,但其實於我而言,比起實力,它賦予我更多的是榮譽和責任感。是您讓這個姓氏升華到旁人需要仰望的高度,而我,即便不能做得比您更好,但至少也不該給它抹黑。所以有些事情,對於旁人而言是可做可不做,但對於我來說,卻是非做不可。

兗州,我非去不可。既然您已經洞徹此事背後可能存在的陰謀,那您完全可以做到不讓他們得逞。如果您堅持認為我這個決定是錯誤的,那這個錯誤,您必須和我一起承擔。因為,是您沒有將鐘羨培養成一個膽小懦弱屍位素餐的無用無能無擔當之輩,如若不然,今日,你我父子也就不會有這場爭執了。”

鐘羨說完,退後兩步朝鐘慕白跪下道:“爹,孩兒明白您種種犀利言辭下包裹的都不過是一顆慈父之心罷了。但您能護我一時,您護不了我一世。既然孩兒遲早都需要自己去麵對這一切,您何不讓孩兒在還能聆聽您教誨的時候就去麵對這一切呢?”他一個頭磕在地上,誠摯道“孩兒心意已決,望父親成全。”

長樂宮甘露殿,慕容泓屏退眾人,獨留了褚翔在內殿。他在看褚翔呈上來的可以與鐘羨一起去兗州的人員名單。

看了半晌之後,他伸手揉著因少眠而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問褚翔:“你覺得派誰去最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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