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豫山山腰一座可以遠眺山下的小峰上,長安與張君柏坐在兩棵楓樹下鋪開的氈子上喝茶,十丈開外的視野更開闊處,紀晴桐支了畫架在作畫,薛紅藥圓圓在旁圍觀。
“世子此番來盛京,可有帶得家眷?”正事說完了,長安就跟他聊些家常,左右閒著也無事。
“夔州到盛京路途遙遠,沿路不甚太平,再加上陛下壽宴過後回程已是冬天,怕路不好走,就沒有帶家眷同來。”張君柏細致地解釋道。
長安挑眉,指點著他道:“看來世子身邊沒有得寵的妾室啊,在盛京若是覺著寂寞了,不妨去德勝樓坐坐,那裡麵環肥燕瘦雅俗共賞,指不定能找個入眼的姑娘排遣一下時光。”
張君柏笑道:“秦樓楚館,未及弱冠前倒還真流連過一段時間,不過年紀越大便越不愛去了,隻覺比起那些刻意調-教出來的千伶百俐活色生香,倒還是天成的婉約柔美抱樸含真更動人一些。”
長安暗忖:這大概就是二十九歲的男人與十九歲少年的不同之處,需求不同了,眼光自然也就不同。
“世子身居高位卻不貪女色,真是迥然於天下芸芸凡夫俗子,能與世子結識實乃人生一大幸事,來,雜家以茶代酒,敬世子一杯。”長安舉杯道。
“安公公謬讚了,咱們這些人不過是靠祖輩蔭蔽才有今日之榮光,沒什麼可值得誇耀的。倒是安公公,年紀輕輕平步青雲,都是靠自己一力打拚出來的,這才叫真本事。在下敬安公公。”張君柏謙遜道。
兩人互敬了一杯,張君柏放下茶杯,在下人過來斟茶時,無意識又似下意識地向紀晴桐那邊投去一瞥,然後就閃了個神兒。
長安跟著轉頭。
原先圓圓站立的方位正好將紀晴桐擋住,如今她挪開了,那正在作畫的少女便徹底暴露在兩人眼前。
纖指執紫管,素手拂青絲,纖腰楚楚,眼波脈脈,也不知一旁的圓圓說了什麼,她笑了起來,紅唇嫣然齒色如雪,貞靜矜持的模樣與一旁活潑明豔的薛紅藥形成鮮明對比,自然天成地透著一股子儒雅知性的味道。縱長安是個女子,也不得不承認,紀晴桐這一瞬間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內斂沉靜的美,真的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難怪連張君柏也看得閃了神兒,於他這樣閱曆的男人而言,一個女人能叫他這樣一閃神兒,已是難能可貴了。
長安收回視線,默默地又喝了一杯茶。
那邊紀晴桐笑過之後才想起側旁還有生人在場,心中不由一驚,悄悄向長安這邊看了眼,見長安正與張君柏說話,兩人均未注意她這邊的動靜,心中稍安。
然稍安過後,心中卻又不可抑製地升騰起一縷羞慚。
她因為曾聽長安說過對她施以援手的真正目的,今日出來賞秋,他叫她不要戴風帽,結果轉頭就遇見了這張君柏,那一刻她幾乎認定了長安就是想讓她被這張君柏瞧見,進而將她送人。可出乎意料的,他卻連介紹都不曾為她作,還讓她和紅藥先走一步,與那張君柏拉開距離。她好似想錯他了。
她如此戒備,疑神疑鬼,可就算長安真的打算將她送給這張君柏,又有什麼錯呢?他將她和弟弟從姓彭的手中救出來,帶到盛京給他們新的人生,不就是打算要用她來設美人計做交換的麼?如此大恩,她除了獻出一己之身外,還能如何去報?
她心裡都明白,也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可是……可是……
“……紀姐姐!”她正想得鼻子發酸,胳膊卻被人推了一下。
她側過臉,薛紅藥正看著她,問:“紀姐姐,你發什麼呆呢?怎麼好好的眼圈兒還紅了?”
紀晴桐迅速收拾好情緒,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能被風迷了。”她抬起袖子揶了揶眼角,繼續作畫。
時近中午,圓圓在那兒喚長安:“爺,爺!”
“何事?”長安問。
“紀姑娘的畫作好了,你可要過來品鑒一番?”圓圓問。
長安笑道:“我懂什麼畫?”她抬頭問張君柏:“世子可有興趣過去點評一番?”
張君柏想起之前紀晴桐在書齋的態度,有些遲疑,道:“如此,隻怕有些唐突。”
“唐突什麼,賞幅畫而已,雜家是個不通文墨的,難免辜負了她一番才思,世子就當為雜家解個圍,走。”長安力邀。
長安這麼說,張君柏也不好堅決推辭,於是與長安一同來到紀晴桐那邊。
今日出來賞楓,紀晴桐畫的自然是秋楓圖,但山是主體,楓隻是點綴,整幅畫筆觸細勁墨色清逸,讓人看著賞心悅目。
長安拊掌讚道:“畫得好,畫得好。”
圓圓在一旁噗嗤一聲,打趣道:“爺,你就說畫得好畫得好,這到底哪兒好你倒是跟咱們細說說啊。”
長安瞪她一眼,一副草包樣道:“爺若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還用去做太監嘛?不過爺說不出來,自然有人能說得出來。張世子,你覺著這幅畫如何?”
張君柏早已在一旁將整幅畫大略賞鑒了一番,聽長安問,便道:“構圖幽曠用筆簡括,墨色蒼潤靈動鮮活,尤其是這山石的披麻皴法,用得極妙,山巒之秀潤多姿,躍然紙上,觀之仿佛豫山秋色撲麵而來。南朝宋宗丙曾有‘澄懷味象’之說,此畫儘得其精妙矣。”
本來自張君柏過來之後,紀晴桐便一直低著頭站在一旁,聞言倒是忍不住略略抬起臉來,雖未去看他,心中卻想:沒想到他們這些貴胄子弟中,倒也有這般胸藏文墨的。
長安聽得稀裡糊塗,但這並不妨礙她再次拊掌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這次不僅圓圓笑,連薛紅藥都笑了。
長安又請張君柏為這幅畫題字,張君柏再三推辭不過,隻得應下。
從豫山上下來後,因著郭興成已經溜得不見蹤影,張君柏的調和計劃無法順利進行,長安也就婉拒了他請客吃飯的邀約,約好下次再尋合適的機會。
下午紀晴桐和薛紅藥各自回家,長安回了內衛司。
到了傍晚,長安來到甘露殿,從身後吉祥手裡接過插著楓樹枝葉的花瓶,打發他回東寓所休息。
慕容泓照例還沒回來,長安在殿中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將花瓶放好,隨後也回了東寓所。
走到半道,她忽然想起好久沒見過嘉容了,以往她若不去找她,這丫頭隔一段時間必會主動來看望她一次,可這次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見著她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如是想著,她方向一轉,去了西寓所。
許是太美的人總是容易遭同性嫉妒,又或許是她身份特殊,長安發現,自己每次來看嘉容,她好像都是獨自一人。好在自從學會刺繡之後,她也有事可以打發這漫長的無聊時光了。
嘉容反應一貫遲鈍,長安敲了敲窗她才發現她站在窗外。
“長安,你怎麼來了?”她放下手中的繃子,高興地趴到窗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