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雪樓,尹蕙正準備去長秋宮拜見皇後。
陶行妹是自由散漫之人,早就免了她們的每日參拜,言明三日一拜即可。隻是深宮寂寞,與其獨守空房,還不如去皇後宮裡坐坐,與皇後說說話呢,更何況……若是運氣好,還能見到陛下。
“才人,您穿這件出門吧,您最近又清瘦了,身上那件不太合身了呢。”麗香拿著一件用尹衡送進宮來的料子剛做好的襦裙對尹蕙道。
尹蕙看著她手上那件主體為煙青色的新裙子,猶豫了一下,道:“罷了,我就穿身上這件吧。”
“才人穿這件好看。奴婢瞧著其它娘娘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獨才人素得不行,好容易才人的兄長送了幾件漂亮料子進來做了衣裳,娘娘卻還不肯穿,卻是為何?”麗香不解地問。
為何?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穿新裙子好看嗎?隻是……
旁人要麼有家世,要麼受過寵幸,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資格。她有什麼?她是最早入宮的那批人,再有兩個月入宮就滿三年了,然而彆說得寵不得寵,她甚至至今都沒有伺候過陛下。
原來她覺著無所謂,反正宮裡這等待遇的妃嬪也不隻她一個。可自從滕閱這等後入宮的都受了寵幸之後,她卻忽然感到了自卑。她開始害怕在人群中引起注意,生怕彆人瞧見了她,暗地裡議論“打扮得再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入宮三年都沒能讓陛下正眼相看?”
太後一早就對她說過,宮裡日子難熬,即便不能得寵,也該有個孩子傍身。她那時不以為然,此時卻深刻地體會到了“難熬”這兩個字的具體含義。
於她而言,最難熬的不是自己不得君王青眼,而是,明明彆人也不得他青眼,卻能借助種種外力,得他垂幸。
他可以臨幸他喜歡的人,可以臨幸對他有用的人,就是永遠不會臨幸她這種對他來說既不喜歡又無關痛癢的人。
有了這個認知之後,以前那種見他一麵便能讓她高興一個月的日子便一去不複返了。
尹蕙看著麗香捧著的那套裙子,想起自己力求清減的目的,忽然又覺著自己挺可笑的。
因為長安很瘦,所以她覺得陛下喜歡身材清瘦的女子。從周信芳口中得知長安是女子開始到現在,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連皇後都驚訝於她的改變,問她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
她如此努力讓自己瘦下來,難道是為了給自己看的嗎?
打扮好看固然不一定有用,但若是不打扮好看,豈不更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如此想著,她的手就搭在了那件新裙子上。
一刻之後,她剛從樓上下來,裴瀅來了,一見了她,驚歎道:“哇,尹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咦,我才發現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瘦了?腰好細!有什麼妙方嗎,快告訴我。”
尹蕙有點不好意思,道:“能有什麼妙方?不過是苦夏,沒有胃口罷了。”
裴瀅煩惱地掐著自己肉嘟嘟的腰肢,愁眉苦臉:“我怎麼就不苦夏呢?昨天想跳舞來著,結果發現以前的舞裙都穿不下了。”
尹蕙看她這樣子卻有點羨慕,這才是真正無憂無慮的,所以才能心寬體胖。
兩人結伴來到長秋宮,今天不是三天一拜的日子,慈元殿也就欒嫻,周信芳,陳棋和宋名微在。
欒嫻進宮就與陶行妹是一派的,經常來找陶行妹不稀奇。倒是這個周信芳,原本與陶行妹水火不容,那次中毒被陶行妹救了之後,倒似賴上了陶行妹一般。她來,她那兩個跟班自然也跟著來。
隻不過陶行妹雖救了她,對她態度卻一直不冷不熱。這種情況下原本周信芳應該是很難抹下臉繼續往前湊的,但她會投機,陶行妹對她不冷不熱,她就討好養在陶行妹這裡的端王。
端王從小被寵壞了,養他是對大人耐心的一大考驗。本來他被養在周信芳那裡時,與周信芳的關係也就那樣,但到了陶行妹這裡,陶行妹奉慕容泓之命,對他管教十分嚴厲。小小的孩子也知道好壞,兩相比較,他便又喜歡起周信芳來。
陶行妹是沒有生養過的,從慕容泓的話裡又聽出他不大待見這個庶出的侄兒,對端王能有多少耐心?既然周信芳願意每天過來陪他玩耍,她樂得清閒,自然不會去趕周信芳走。周信芳便這樣呆了下來。
尹蕙和裴瀅到慈元殿時,欒嫻與宋名微正陪著陶行妹說話,周信芳和陳棋則在一旁哄端王吃瓜。
兩人上前向位分比她們高的行禮。
陶行妹見了尹蕙,也是眼前一亮,讚道:“尹才人,才發現你身段竟然這麼好。咱們這些人,自進宮後誰不是胖了,周婕妤算是咱們中間保持得比較好的了,與你相比卻還是差了一截。瞧瞧這細腰,我一隻手都能掐斷了。”她是將門裡出來的女兒,說話向來直來直去,沒什麼顧忌的。
尹蕙卻被她鬨了個大紅臉,訥訥地自謙幾句,剛坐下,一抬臉卻對上對麵周信芳心知肚明似笑非笑的眼,心中不由又是一陣尷尬。
幾人還沒聊幾句話,外頭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報聲:“陛下駕到——”
陶行妹忙帶著眾人去殿門前接駕。
慕容泓走到殿門前,後妃們準備行禮。尹蕙腳下卻不知何時多出一塊瓜皮來,她沒注意,一腳踩上,竟在眾人行禮之時摔了個四腳朝天。
眾驚愕,獨端王哈哈大笑。
在慕容泓麵前出了這般大醜,尹蕙一時想死的心都有了,漲紅著臉爬起身,跪好低著頭道:“妾失儀,請陛下恕罪。”
慕容泓無心計較這些小事,隻道:“都退下吧,朕與皇後有話要說。”
眾人離開後,慕容泓帶著陶行妹走進內殿,遞給她一封他已經寫好的信,直述來意:“謄下來,給你二哥。”
尹蕙渾渾噩噩地回到瓊雪樓,婉拒裴瀅的相陪,上了二樓屏退左右,關上門便撲在床榻上大哭起來。
她哭得頭痛聲啞,才稍稍平靜下來,從被褥上側過臉,露出一隻充血紅腫的眼,近乎麻木地看著青色的床帳。
讓她在陛下麵前如此出醜,簡直比當眾扇她一頓耳光還要令她無地自容。
端王不會無緣無故朝她腳下扔瓜皮,受誰指使毋庸置疑。
周信芳,因為相看小宴上與她撞了一隻華勝,便處處針對她打壓她。
彆的她都可以忍,可是讓她在陛下麵前出醜這樣的事,她忍不了。
既然忍不下去,那也就無需再忍了。
細長的手指仿佛要摳進誰的血肉中去一般收攏攥緊,那隻紅腫含淚的眼中,麻木空洞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怨毒和仇恨。
安府。
紀行龍急匆匆從外頭跑回來,差點與從房間裡捧著痰盂出來的下人撞個滿懷。
他聞到一股子血腥味兒,問:“李公子怎麼了?”
下人道:“又吐血了,紀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紀行龍來到房裡,見李展形銷骨立麵色發黑地躺在床上,一副隨時可能會咽氣的模樣。
他有些發愣,遲疑地來到床邊坐下,輕推了推他的胳膊,喚:“李哥。”
李展勉強睜開眼睛,看到紀行龍,竟還露出個微笑,聲息孱弱:“阿龍,你回來了。”
“是許大夫派人去叫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