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沒有早朝,但慕容泓還是寅時就醒了。長久養成的習慣很難改。
穿戴整齊後,早膳還沒送來,他站在窗口默默地看著清涼殿的方向。
胳膊上的傷口早已結了痂,但是他好像還能感覺到疼。他知道,就算傷口痊愈了,這種疼也不會消失,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傷口帶來的疼。
但既然是她給的,他心甘情願受著。再怎樣疼,也總比行屍走肉般的麻木要好。
用過早膳,天色已經大亮,到啟程出宮的時候了。
慕容泓來到殿門外,站在階上,還是忍不住看清涼殿的方向,問站在階下的褚翔:“朕叫你安排的人,都安排好了嗎?”
褚翔看他這模樣,再想想長安說過的話,強抑著心虛拱手道:“回陛下,都安排妥了。”
慕容泓道:“朕一離開,就封閉長樂宮。除了廣膳房傳膳的,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傳膳之人每次來去都要驗明身份,飯菜也要一一驗過,不許出絲毫差錯。”
“陛下,這些您昨天就已經叮囑過了,屬下也已經吩咐下去了。”褚翔道。
“那就再去吩咐一遍。”慕容泓道。
褚翔隻得去了,心中卻在想:長這麼大,陛下何曾會這般事無巨細地關心彆人?長安那個女子果然必須得送走,不然陛下早晚栽她身上。
一切安排妥當,慕容泓就帶著褚翔張讓長福以及衛尉所的禁衛和執金吾的儀仗隊,一行浩浩蕩蕩地出了宮。
太尉府,鐘羨用過早膳就在房裡等著。長安今天要出宮偷跑,他也得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才能去接應她。
這件事做得很對不住慕容泓,畢竟從小相處到大,他看得出來,慕容泓是真的很喜歡長安,否則按他的性格,做不出這種哪怕用囚禁也要留住對方的事來。隻是,以長安的性子,她不願意,兩人強行在一起,也不過是互相折磨而已,還不如天各一方各得自在。
就算痛苦,也不過是一時的。隻要熬過去,這種會帶來錐心痛苦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會轉變為另一種感情。他親自體會過,所以他知道。
“少爺,後門的小廝來報,說外頭有一名自稱是您在豫山救過的女子說有急事要見您。”竹喧忽進來稟道。
“在豫山救過……”鐘羨略一回想,便想了起來,緊接著眉頭便皺了起來。
“她可有說是何事?”鐘羨問。
竹喧搖頭,“隻說是很要緊的事,必須當麵跟您說。”
雖然鐘羨覺著與彆府夫人的丫鬟私下見麵很是不妥,但人都找到門上來了,他若不見,她亦不走,再鬨出些動靜來叫娘知道了更為不好,所以還是出門去見了。
“鐘公子,我是……”裁雲在鐘府後門處心急如焚地等了一會兒,見鐘羨來了,忙迎上前自我介紹。
鐘羨抬手製止她,竹喧將四周的鐘府仆人清空了,鐘羨才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找我是有何事?”
裁雲見他不讓自己自報家門,知道他八成是顧及她家小姐的名聲,心下感動之餘,更覺得小姐讓她來通風報信這決定做得沒錯,於是直言道:“鐘公子,您這兩天一定要小心我家二爺,我家二爺,怕是這兩天要對您不利。”
鐘羨皺眉:“對我不利?”
“是的,千真萬確,您這兩天一定要小心提防啊。我不能久留,先走了。鐘公子您保重。”裁雲說完,用頭巾蒙了頭臉,一溜煙地從後門跑出去了。
鐘羨被她弄得一頭霧水,回到秋暝居還是有些想不通。孫捷作為衛尉丞,今天是要護送陛下去雲兮山獵場的,他又不去,孫捷能怎麼對他不利?而且,他為什麼要對他不利?他又沒得罪他。
他沒想明白,心裡又記掛著協助長安出逃一事,也就沒多琢磨。
巳時初,鐘羨派出去探消息的人來報,說是陛下一行已經出城十多裡了。
鐘羨瞧著時辰差不多,就動身趕往麗正門,準備接應長安。
到了麗正門,長安還未出來,鐘羨一邊等她一邊還在琢磨剛才裁雲的話。
她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冒著有損她家夫人名節的危險來跟他說這番話。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跟著陛下去獵場的孫捷,到底要如何對留在盛京的他不利?難不成是派人刺殺他?鎮北將軍府的高手能比得上他太尉府?
等等,方才那侍女說了兩句話,卻提到了好幾次“這兩天”。如沒記錯,她一共說了三個“這兩天”,為什麼要強調是“這兩天”會對他不利?
孫捷這兩天應該都和陛下呆在雲兮山才對……不對,強調這兩天,卻又沒說孫捷到底會如何對他不利,會不會是她們看出了一點苗頭,卻搞錯了對象?孫捷不是要對他不利,而是要對陛下不利?
孫捷作為衛尉丞率領衛尉所親兵近身保護陛下,如果說他要對陛下不利,是完全有這個便利條件的。
應該是這樣。孫捷護送陛下去雲兮山,熟知朝中哪些人會伴駕隨行,而那侍女和她家夫人卻不可能知道他今天並不隨同陛下前往雲兮山。如果孫捷表現出要對他這個太尉之子不利的話,那他完全有可能會對陛下不利。
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猜測百分百正確,但這至少是個思路。
不行,他得去提醒陛下一聲。若無事最好,若有事,至少讓他有個準備。
可是長安……
陛下出城十幾裡,待他快馬追上,了不起二十幾裡,二十幾裡路程快馬一個來回,對他來說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北城門那邊的守衛已經買通,可以讓手下先帶長安出城,他回來再追上便是,如此便可兩不耽誤。
鐘羨拿定了主意,對手下交代幾句,自己就騎馬飛馳出城去追鑾輿。
清涼殿,長安還在等。
她必須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走遠了才能走。
吉祥這次還是想跟她走,說去哪兒都行。他一個太監,就算回家去,不能結婚生子也乾不了重活,無非是給家裡添個累贅罷了,說不定還會給鄉鄰笑話,還不如跟著長安繼續伺候他。
他要跟,長安也讓他跟,反正將他留下她也不放心,畢竟是她的人,備不住她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讓人給弄死了。
算算時辰差不多,長安也沒帶行李,就帶了吉祥往殿門外走。
負責守殿門的侍衛早得了褚翔的吩咐,並不攔她,長安就這麼輕輕鬆鬆地出了清涼殿。
到了殿外,她看了看西寓所的方向,有心想去跟陶夭那傻丫頭道個彆,畢竟今日一彆,真的就是永生不見。然而想了想,萬一去道彆,那丫頭哭哭啼啼的隻怕會引來旁人注意,還是算了。
帶著吉祥一路走到甘露殿前,她對吉祥道:“你先走,去紫宸門外等我。”
吉祥答應著去了。
長安腳步一轉,向甘露殿走去。
“誒?安公公,陛下放您出來了?”看守外殿的公羊見了她,驚奇地迎上來。
“是啊,難不成還能關我一輩子啊。”長安笑道。
和公羊寒暄過後,她來到內殿。
殿中空無一人,愛魚倒是在,大概民間尋來的郎中還有點用,它看上去並無哪裡不妥的樣子,精氣神十足。
長安走到慕容泓的禦案一側,從懷中摸出他繡給她的帕子和他贈的那把小刀,輕輕放在他的硯台旁。
“就這樣吧,你給的,都還你。”她抱起禦案上的那座桃花台屏,“我送你的,我也帶走。”
視線有些濕潤,她看著禦案後空著的椅子,繼續道:“你現在還年輕,經曆太少,覺得我不愛你,就是天大的事了。待你經曆得再多些,你就會發現,年少時的愛戀,不過大夢一場,過眼雲煙。連懷念,都是不必的。”
故作平靜難掩傷感的聲音悠悠回蕩在這靜謐一片的大殿中,不過化作了一抹須臾即散的她的氣息,了無痕跡。
“此生不複相見,你我,就各自安好吧。”她抬袖掖乾眼角的水分,對不遠處貓爬架上的愛魚笑了笑,道“愛魚,我走了,你保重。”
鐘羨頂著烈日全速追上慕容泓一行,在鑾駕旁隔著儀仗隊大聲道:“陛下,臣有要事稟報!”連喊了幾聲,隊伍才漸漸停了下來。
褚翔親自過來將鐘羨領到鑾駕前,張讓撩起紗帳,慕容泓坐在車上看著雙頰通紅額上冒汗的鐘羨。
鐘羨見孫捷就跟在鑾駕旁,上前對慕容泓行禮道:“此事至關重要,請陛下屏退左右。”
對鐘羨,慕容泓還是深信不疑的,當下讓褚翔去叫鑾駕旁的侍衛們行遠些。
鐘羨見孫捷暫時離開了,這才對慕容泓道:“陛下,此行雲兮山,請千萬小心,護衛一事,最好也彆全部交給衛尉負責。”
本以為自己說完,慕容泓至少要問一句“為何”,誰知他隻是坐在那裡,麵色沉靜道:“朕知道了。”
鐘羨一愣,這一驚非同小可。朕知道了。他知道什麼了?知道孫捷要對他不利?
若孫捷真的要對他不利,那孫捷定然還有同黨,否則光憑他一個鎮北將軍之子,哪有弑君的膽子?此番各支軍隊都會派精銳雲集雲兮山,其中又有哪些人會是孫捷的同黨?
想到前些年慕容泓在宮裡頻頻中毒,未嘗沒有以身為餌的意思,難不成這獵場點兵也是一個局?他有必勝的把握嗎?
這麼一想鐘羨就有些急了,再次拱手勸道:“請陛下不要以身犯險。”
“以身犯險?什麼以身犯險?”剛回到車駕前的褚翔聽得一臉懵。
“朕心裡有數,你無需多言了,回去吧。”慕容泓道。
“陛下!”鐘羨心焦又不知該如何勸說。
褚翔這時反應過來了,問鐘羨:“雲兮山之行有危險?”
“你縱然信不過朕,難道還信不過你爹麼?”慕容泓問鐘羨。
鐘羨:“……”這擔心他,和信不信得過他爹有什麼必然關係麼?
“陛下,既然您心裡有數,何必親至險境?不如回宮,從長計議。”鐘羨道。
褚翔這下聽明白了,此行果然有危險!
“朕心意已決,你退下吧。”慕容泓示意張讓放下紗帳,“吩咐下去,繼續趕路。”
“陛下,屬下有罪!”褚翔忽然跪在車前道,“屬下被長安鼓動,答應了今天放她離開!”
“你說什麼?!”慕容泓一把撩開紗帳,探出身來,氣怒交加。
鐘羨明白褚翔是想以此事讓慕容泓改變主意回宮去,既然他已說破,他再遮瞞也無意義,乾脆為他證明:“褚翔說得沒錯,我本應該在麗正門外接應她的。”
“陛下您若再晚些回去,她就跑得沒影了。”褚翔火上澆油。
當局者迷,慕容泓此時才明白長安劃他那一刀目的到底何在。
他跳下車,一腳踹倒褚翔,怒道:“晚些時候再與你算賬!”
他急匆匆讓侍衛讓出馬來,翻身上馬,揚鞭就往盛京趕去。
褚翔急忙帶著護衛追上,鐘羨緊隨其後。
隨行眾人不知發生何事,見路走到一半陛下突然策馬折返,愣在原地不知該駐紮等待還是隨之返回。
甘露殿,公羊見長安抱著桃花台屏出來,迎上前詢問:“安公公,您這是……”
“這台屏是我送給陛下的,陛下昨日派人來說上麵被愛魚撓了一個小窟窿,讓我今天帶出宮去找繡娘看看能否修補。”長安道。
“原來如此。”公羊哪裡想得到一個奴才敢私拿陛下的東西,聽她這麼說就信了。
長安抱著桃花台屏出了殿門,眼一抬,又看到右側那棵海棠樹。
她走過去,仰起頭,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上。如今想想,真是不可思議,這一路行來,竟有這麼多人折在她手上。她這一走,再無歸期,這些她欠下的人命,怎麼辦?這世上是否真有因果報應一說?若是有,那最後會報在誰身上?
報在誰身上都可以,隻求彆報在蕃蕃身上,這個,她一定要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