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宣政殿。
皇帝還沒來,眾臣卻已在殿上按著各自的官職高低羅列完畢。
作為目前朝中風頭最勁的新貴,三十過半的尹衡容光煥發春風得意。
當初微賤時,他因有辯才善交際,因緣巧合被慕容珵美一派收入麾下。後來陳若霖橫插一手,他迫於無奈不得不周旋於陳若霖與慕容珵美之間,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各方平衡,還不能被皇帝察覺。再後來,十月宮變,慕容懷瑾父子被殺,他渾水摸魚殺了京中幾名知道他身份的奸細和雲夢。等到陳若霖也在福州遇刺後,京中和外地那些他知道的與陳若霖有涉的官員就被他捏住了把柄。
他們自是不想束手待斃,可他妹妹卻誕下了皇長子,如此一來,誰還敢來他尹家頭上動土?
七年過去,如今陛下膝下雖有二子,但比起母親病故外祖家勢弱的二皇子慕容旭,怎麼看都是他那身為皇長子又聰穎絕倫備受稱讚的外甥慕容孤被立為皇太子的可能性大。妹妹位至貴妃,與皇後隻一步之遙,他如今在朝中的人脈和威望也積累得差不多了,該是尹家更上一層樓的時候了。
唯一會對此事形成阻礙的是鐘氏,位高權重,與他尹家的關係卻是一般。而且鐘羨娶的那女子,名義上是孔家的義女,算是與二皇子也沾親帶故。隻不過……
他目光投向站在前列的太尉鐘慕白。
自從收複了荊益二州,鐘羨成婚生子後,這鐘太尉頗有退居幕後含飴弄孫的勢頭。聽人說,近年來連早朝也不是天天到的,一個月大約就來個一旬左右。
不管怎麼說,慕容孤是皇長子這一點無可爭議,而後位已經空懸了八年之久,宮中除了誕下皇長子的貴妃,沒人更適合這個位置。
“陛下駕到——”
一聲唱喏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收斂神色,與眾臣一起向皇帝行禮。
“平身。”慕容泓坐上龍椅,聲音平和。
尹衡起身,抬頭看向禦座之上。
年近而立的陛下依然豐神俊逸風華絕代,也還是瘦,卻再不會給人弱的感覺。
事實上這麼些年過去,不管他的容貌有多陰柔秀美,也沒有哪個臣子敢認為他弱了。
當年滅了贏燁之後,他轉過身來便以附逆罪誅了張家。然後朝廷派使者去了趟揚州,信道的吳王就以天下太平為由主動交出了手中的兵權。襄王和韓王見狀,一番權衡利弊後,也先後交出了手中兵權,唯獨青州燕王佯作不知,於三年前因不臣之罪被彈劾。皇帝召他來京,拒詔不來,皇帝發兵討之,大戰前夕燕王鄭澍被身邊一謀士刺殺,皇帝兵不血刃就平定了燕王之亂。
當初皇帝還未親政時,被逼無奈親口分封了七位藩王,不足十年,七去其四,惟餘三位被剝奪了兵權的藩王還在苟延殘喘,根本不足為懼。
至此,朝中眾臣才明白,他們侍奉了數年的少年天子,其柔弱隱忍的外表之下,包藏的到底是怎樣一顆虎狼之心。
所幸收回了幾位藩王的兵權之後,皇帝的注意力便轉移到了社稷民生上,勸課農桑輕徭薄賦,幾年的休養生息,使得海內富庶歌舞升平,國力也日漸強盛,在民間已有明君之名。
長此以往,待到他的外甥勝兒繼位之時,大龑定然已是太平盛世。
尹衡神遊一回思緒回攏,恰好今日朝政已議完,原本這時皇帝就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了,尹衡也早就和他的擁躉者們準備好了請立尹蕙為皇後的諫言。
不料今日皇帝卻沒有如尋常一般給大臣啟奏餘事的機會,而是道:“今日之朝政便議到此處。接下來,朕有兩件事要宣布。其一,七年前慕容懷瑾父子逼宮作亂,朕一時不察,讓他們戕害了朕之侄兒端王。這些年來,每每想起此事,朕心中便覺十分愧對先帝。昨夜朕夢見先帝,對朕哀歎香火斷絕,朕心實有不忍,遂決定將長子慕容孤過繼給先帝為子,為先帝延續血脈,以保先帝香火不絕。”
一言出,舉朝皆驚。
尹衡更是覺得仿若一個晴天霹靂正劈在自己頭上,震得他眼前發黑魂不附體,不及細思便跪了下去,高呼道:“不可啊,陛下!”
慕容泓目光移向他,清淩淩的宛若實質,麵上卻並無多餘表情,隻平靜問道:“有何不可?”
尹衡此刻也顧不得害怕了,心中一片混亂,跪在地上仰著頭強辯道:“陛下,大皇子乃是您的皇長子,年已七歲,已經懂得孝悌之情,您如今將他過繼給先帝,隻怕會傷及殿下感情。您若一定要過繼一子給先帝,不若過繼尚且年幼的二皇子,幼子懵懂,或可不慟。”
“尹知州言之有理,請陛下三思!”他的擁躉者們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呼啦啦地跪了一大片。
慕容泓瞧著朝堂上瞬間矮下去的小半朝臣,可笑尹衡絞儘腦汁經營數年才有的人脈,不過被他一句話就暴露了七七八八。
他移開目光看向鐘慕白,問:“太尉以為如何?”
鐘慕白道:“陛下與先帝兄弟情深,先帝傳陛下江山,陛下想保先帝一脈香火不絕也無可厚非。至於選哪位皇子過繼,此乃陛下家事,臣不便過問。”
“陛下,皇嗣關乎社稷,絕非一家之事。請陛下千萬三思!”鐘慕白話音方落,尹衡便著急叩首道。
與他一同跪下請命的大臣也與他一同叩首。
“朕心意已決,卿等無需多言。”慕容泓道。
“陛下!”
尹衡還欲說話,慕容泓抬起一手製止了他,語氣變冷:“尹愛卿,朕之子能過繼給先帝,是何等榮耀之事。你若再反對,朕便要懷疑你其心可誅了。”
尹衡喉頭一噎,在皇帝無形施加的威壓下垂下頭來,雙手暗暗攥緊官袍兩側,慌亂地思考還有何辦法能夠力挽狂瀾。
慕容泓見他不敢再開口了,才道:“現在,朕要宣布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便如此驚世駭俗,第二件事又會是什麼?眾臣心中冒出這個念頭,少不得都暫時壓下關於把皇長子過繼給先帝一事的疑問,豎起耳朵來仔細聆聽聖喻。
慕容泓卻隻看了侍立一旁的長福一眼,長福心領神會,臂上搭著拂塵弓著腰沿著大殿邊上疾步來到殿外。
不多時,眾臣隻見禁軍吭哧吭哧地抬來十幾口木箱子,整整齊齊地壘在宣政殿前的廣場上。
眾臣麵麵相覷低聲議論,都不知那是何物。
慕容泓見狀,為眾臣答疑:“這些,都是這十幾年來,內衛司收集的情報。”
眾臣悚然。竟有這麼多,其中有多少是與自己相關的?陛下將之抬於殿前,又是何意?秋後算賬嗎?
這時長福帶著一位手捧木盒的年輕人從殿外進來。
“微臣紀行龍,拜見陛下。”
紀行龍進了宣政殿,向皇帝行禮。
尹衡猛然回過頭看向他,心中驚疑不定:紀行龍怎麼會在這裡?
自從姐姐死後,紀行龍便一心一意依附他,當初長安回京可能要對他發難的消息也是紀行龍告訴他的。雖然即便他不說他也會知道,但他說了就是一個表態,向他效忠的意思。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將紀行龍視作爪牙帶在身邊。他去青州任知州,把他帶去做通判,有些他不便親自出麵去做的事情,都讓紀行龍去做。紀行龍有些小聰明,每次都能很好地替他將事情辦妥。
此番他回京述職並未帶紀行龍同行,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朝堂之上?
尹衡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平身。”慕容泓道。
紀行龍卻不起身,隻道:“陛下,微臣要狀告青州知州尹衡勾結逆王結交反賊。這些年他在知州任上結黨營私貪汙納賄構陷忠良,就連當年高爍高大人泄露科舉考題一事,也是他指使微臣利用能夠出入高大人書房之便,栽贓陷害的。”
滿朝再次嘩然。
“你血口噴人!陛下,臣對陛下一片忠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鑒!”尹衡心中慌亂不堪,幾乎是本能地為自己辯駁。
“你有何證據?”慕容泓看著紀行龍。
紀行龍仰頭道:“微臣就是人證,這盒中,是微臣這幾年利用在他身邊為官之便收集的物證,請陛下過目!”他高高舉起手中的盒子。
長福在慕容泓的示意下將盒子接了過去,拿到階上供慕容泓過目。
尹衡滿頭大汗。
朝中眾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目光在尹衡與紀行龍身上掃來掃去。
慕容泓翻看了一下盒中卷宗,再抬頭,目光已帶上刀鋒之意,道:“來人,將尹氏父子扒去官袍,並紀行龍一道押去廷尉府,嚴加審訊!”
侍立大殿兩側的侍衛得令,如狼似虎地過來拿人。
“陛下,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尹衡口中喊著冤枉,內心其實已然絕望,因為他看到了皇帝的眼神。
那不是剛得知他有罪的震驚抑或憤怒的眼神,那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覺著他似乎隻是在看一出戲,一出自導自演毫無新意更無驚喜的戲。
二十幾年他汲汲營營賣弄聰明,混到如今終於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可是在絕對皇權那翻雲覆雨的手掌下麵,他始終是皇帝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碾死的螻蟻而已。
為什麼?不服命向上爬有錯嗎?到底錯在哪裡?
相較於尹氏父子的麵無人色大呼冤枉,紀行龍卻是一臉的痛快。
以身事賊熬了這些年,終於能為姐姐報仇了!就算搭上自己這條命,又如何?反正他至今沒有成親,也無子嗣,能搭上的,也隻有這條命而已。
方才尹衡反對皇帝將皇長子過繼給先帝時擁躉者眾,可如今,有殿外那一箱箱來自內衛司的情報鎮著,平日對他馬首是瞻的附庸者們竟然無一人敢站出來為他說話。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尹氏父子被禁軍剝去官服拖出宣政殿,都有些如在夢中的感覺。
昨日他們還商量著今天要在朝上建議陛下立尹蕙為後,助尹家更上一層樓。可看今日朝上這情形,什麼更上一層樓?旁的不說,光是一個附逆反王罪一旦坐實,就夠尹家抄家滅族的。
再聯想到今日陛下說要將皇長子過繼給先帝之言,尹家事發,分明是陛下早有安排。而告發尹衡的,恰是他的左膀右臂紀行龍。備不住,這紀行龍就是內衛司一早安排在尹衡身邊的眼線,陛下要他何時反咬尹衡,他便何時反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