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長安卻還沒睡著。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床頂的承塵。
說實話,她有點擔心。
蕃蕃的身份瞞不過慕容泓。當初趙樞倒台時,周家的那些孩子他都不肯放過,蕃蕃,這個正宗的已經被他以附逆罪滅族的張家血脈,他能容他活著嗎?
“前車之鑒就在那裡,你怎能夠指望朕會步他們後轍?”
當年她就那些孩子之死與他爭吵時,他說過的話猶在耳邊。
這些年她人雖不在盛京,但他做過的那些事還是有所耳聞的,包括去年他殺尹衡廢尹蕙將皇長子過繼給先帝。
他的殺伐決斷,比起以前來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己的長子都能狠下心來推出去的男人,會容得下逆臣之後嗎?
長安翻個身,麵朝床裡。
看他今天的表現,倒似對她餘情未了的模樣,隻是……她實在是沒有這個勇氣再去愛他一次了。
他若真的對她餘情未了,她隻希望用這份情來換蕃蕃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他好像能吃葷了,也不知是在強撐,還是真的不再挑食了。
客棧裡,慕容泓更睡不著。
見到她了,她也儘過地主之誼了,好像除了告彆之外,沒有借口再去見她了。
可是,真的就這樣離開嗎?
若不這樣離開,還想怎樣?
要不,受個傷或者生場病什麼的,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下來了。
但是留下來又能怎樣?
這樣幼稚拙劣的手段,難道還能騙過她麼?
況且離京前他是跟王咎他們定好歸期的,若是逾期不歸,隻怕會引起朝中恐慌。
可是他心裡真的好難過。
她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差一點連命都搭上,如今他大權在握,她卻背負著寡婦之名避居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小縣城裡。
他所能做的,難道就是過來匆匆地看她一眼,確定她還活著,然後就回去繼續當他的皇帝嗎?
薛紅藥當日罵他的話一直回響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說他不配長安為他付出這麼多,長安為了他這樣,根本就是不值得。
他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這樣的虧欠中,他想……想補償她。就算不能讓她覺得以前為他做過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也要在他能做到的程度上,儘最大可能補償她,讓她過得更好些。
至於要如何補償,他覺得,應該征求她的意見。
次日,長安沒去惠民堂,圓圓他們也沒去酒樓。除了薛白笙桑大娘和袁俊留下來照顧袁俊兩歲大的女兒和大著肚子的王氏外,其他人都高高興興地跑到郊外玩兒去了。
上巳節,城外的山下河邊,風景如畫遊人如織。
慕容泓也尾隨長安一行來到了郊外,但隻是遠遠地看著他們。
他藏身於一棵樹後麵,看著長安在河對麵山腳下的草地上和幾個小的玩蹴鞠,跑來跑去很開心的樣子,還會用俏皮動作逗孩子們笑。
他近乎貪婪地看著陽光下她遠而模糊的笑靨,隻想把這一幕永遠記在心間。因為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看到她這般開心了,久到,他全然不記得上一次她這樣笑是在什麼時候。
可是好景不長,長安跑著跑著,忽然停下來手捂著胸口彎下腰去。
蕃蕃將球一扔跑過去扶她,就在近旁和女兒摘花的圓圓也被驚動。
慕容泓緊張地摳著樹皮,看著長安朝孩子們搖了搖手,示意自己沒事,然後在圓圓的攙扶下走到河邊一棵垂柳下坐下了。
如此情狀,大約是當年胸口那一劍留下的病症?她身子不好。
料想也是,她躲在這裡不想被人發現,肯定不能大張旗鼓地找各地名醫來給自己醫治傷勢。幾乎致命的一劍,不好好調理,哪得好呢?
這都怨他,若不是當年對她逼迫太甚,她何至於此?
他一定要治好她的身子,哪怕傾舉國之力。
長安在樹下緩了一會兒,感覺那種心悸感稍稍退下去了,就拿起魚竿來釣魚。
當年衛峻那一劍差一點點就要了她的命,休養了差不多一年才能自主行動。這樣重的傷後遺症是難免的,濕冷天氣傷疤會酸痛難忍,劇烈一點的運動就會胸痹心悸。
她知道自己是個廢人了。好在有蕃蕃和圓圓他們在身邊,雖然廢,卻也體驗到了上輩子不曾體驗過的溫情。如能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蕃蕃娶妻生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平淡是福的幸福。
隻是不知道,慕容泓的到來,會不會打破她現有的平靜。
出了回神,她忽然發現四周似乎有些安靜,方才還縈繞耳邊的踏春眾人的笑鬨聲說話聲都聽不見了。
發生何事?
她轉頭去看周圍出來踏青的人,結果發現他們都直勾勾地看著一個方向。
她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
好吧,是慕容泓來了。
他大約也是想入鄉隨俗,所以今天穿得很是簡樸。一身毫無紋飾的白衣,頭上也隻簪了一根普普通通的玉簪。無奈他那張臉長得實在是太不簡樸了,這麼一身白的從那青草綠地中行來,耀眼得不行,根本讓人難以忽視。也難怪乎這些百姓都看呆眼了。
長安看著他。多年的宮廷生活,讓他精神上也許受了折磨,但物質上並無虧欠,所以也沒在容顏上留下多少歲月痕跡。再加上被百姓圍觀他似乎還有些不自在,就這麼神情赧然縞袂綃裳向她款款而來,真的給人一種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