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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點整,yf-87第二次歸零,改進路線討論會正式開始。
李崢雖然在數據這塊已經走得很深了,但正如上一次一樣,他並不知道自己得到的結果意味著什麼,就像是一台人工智能機器,並不知道自己反饋出的語言代表怎樣的意義。
而在十七所的工程師眼中,這些拆機檢查得到了裂紋圖像和數據,都極其明確地指向了一個唯一的結果——
次同步進動。
在航天領域,這個詞的效果等同於克蘇魯的低吟……
一個恐怖且沒道理的存在。
這其中,“進動”也可被稱為“振動”。
說到振動,這可是航天的老朋友了,相當於bug之於程序員,概率之於手遊玩家。
火箭在發射過程中,會遭遇各種振動,而結構和材料都有其極限,經不起大振。
在設計階段,當然會考慮到這些複雜情況,並使用各種減振手段,黃二也采取了最新式的阻尼和變能蓄壓器進行了振動抑製。
常規情況下,這套設計沒有任何問題,8.8稍微走運一點也就成功了。
但在最苛刻的振動環境中,發動機卻意想不到地發出了克蘇魯的低吟……
這個低吟,在第一次發射時石沉大海,沒有被人捕捉到。
在最近的軸係斷裂事故中,被無數巨大的噪聲覆蓋,同樣無法捕捉。
但劉睿用他恐怖的毅力,在其它的試車數據中捕捉到了蛛絲馬跡。
李崢則在這個基礎上,用數學和算法工具提取特征,將篩查範圍一夜擴展到了有史以來的全部曆史數據之中。
正如他所說,這樣的“低吟”單拿出來是無意義的,就像是風吹樹葉一樣可有可無,但將無數次低吟疊在一起……
他終於聽到了克蘇魯的聲音。
隻不過是數學形式的聲音。
接下來,朱明躍再進一步,將這段低吟翻譯成了工科語言——
在苛刻的振動環境下,當渦輪轉子超臨界轉速運行時,局部的動力學與材料學性質產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導致其固有振動頻率發生改變,進而與工作頻率發生耦合共振。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局部產生了“叛變”,試圖我行我素地進行旋轉和振動。
在這個過程中,渦輪轉子勢必會承受巨大的結構應力。
那些細微到不可見的裂紋,就這麼產生了。
而當共振劇烈到一定程度,結構應力超過材料屈服極限的時候,裂紋將迅速擴大,繼而在劇烈的旋轉中斷裂。
更可怕的是,次同步進動還是一種自激振動,會因為振動而產生更大的振動。
就好比100個劉翔手拉手圍成一個圓,順時針跑動,按照要求,1分鐘跑一圈。
因為他們都是劉翔,這個速度對他們來說不算啥,所以跑的很愉快。
但突然!
一首雞你太美傳來。
其中一個劉翔突然就變成偶像了。
就開始唱跳啦!
這種時候,就變成了99個劉翔和一名唱跳偶像轉圈跑。
但這還不至於崩潰。
畢竟,旁邊的劉翔會硬拉著偶像一起跑,雖然累點,但99個劉翔還是能頂住一名偶像的。
然而恐怖的是,這位被拉著跑的,是一個偶像。
他並不會老老實實的雙臂展開身體懸空,被前後的劉翔拉著跑。
他,是要唱跳的。
實際上,在他化身為偶像的那個同時,他就唱出了下一首雞你太美。
瞬間,他左右的兩名劉翔被感染,也開始唱跳起來。
唱跳者一下子變成了三個,這讓旁邊的奔跑者苦不堪言。
但這才剛剛開始。
更多的雞你太美,已經在一浪接一浪地襲來了……
當唱跳者含量1%的時候,這個轉圈跑仍然可以維持,隻會讓幾個奔跑者產生難以察覺的肌肉撕裂。
當含量到達3%的時候,奔跑者已經能感受到手臂拉扯的疼痛。
當含量到達5%的時候,拉力將到達奔跑者的承受極限,要麼撒手要麼斷臂。
這便是自激振蕩,它既是原因,又是結果。
而最初的“雞你太美”從何而來,如何避免,至今仍是一個工程學難題。
正如一個中年人在家待著待著,總是會有一個偶像的名字糊在他臉上。
自此,事故邏輯已經完全清晰了。
會議室內,朱明躍也展開了反省與總結。
“在第一次歸零中,我們並沒有發現局部細小裂紋,隻關注到了排氣係統的損壞。”
“從現在的視角來看,排氣係統的問題根本不是孤立的,它是由渦輪係統共振所導致的連鎖反應,隻是當時的排氣係統相對脆弱,在渦輪斷裂之前斷裂了。”
“毫無疑問,這是8.8發射失利的直接原因,卻絕非根本原因。”
“8.8之後,第一次歸零開始,我們在分析與處理中,存在嚴重的僥幸心理,犯了頭痛醫頭,腳疼醫腳的錯誤,隻是單方麵加強了排氣係統,相當於給一位肺炎病人開了止咳藥。”
“最終,在10.5試車中,釀成了軸係徹底斷裂的慘劇。”
“我個人,及十七所yf-87團隊,難辭其咎。”
“但雖然我身處罪人的立場,卻仍要感謝一院同誌對歸零任務的艱苦付出。”
“其中,李崢、林逾靜兩位同誌,貢獻尤為突出,他們通過精深的數據分析,先後兩次把準了脈,把脈象送到了我的眼前,隻是我個人急於求成,未能在這個基礎上深入挖掘,隻想著儘快戴罪立功,才導致黃二陷入了如今的窘境。我知道道歉沒有任何意義,但是……”
朱明躍話罷起身,向全場深深鞠躬。
“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對不起。”
整個會議室的人也幾乎同時跟著站了起來,並不打算接受這個道歉。
“好了。”趙振華親自上前,將朱明躍扶了回去,衝全場揮手到,“少整點這個,坐,都坐。”
待大家都落座後,趙振華才歎了口氣說道:
“我也有責任,我逼得太緊了。”
“實際上第一次歸零的時候,故障模型確定後,張誌成就認為這個事故並不單純,這套排氣係統是經曆過考驗的,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鏈子。”
“他的意見是,再用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深入研究一下成因。”
“是我。”
“當時是我,否定了這個意見,要求儘快改進排氣係統,儘快試車。”
“所以,你們都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定路線,跟我走,出了事我負責。”
“現在也一樣,這個責任就是我的,這一點要落實到報告裡,之前急於求成的不是朱明躍,不是張誌成,就是我趙振華。”
“所以諸位,不要猶豫,不要愧疚。”趙振華振振揮臂,“都他媽的給我乾下去,再改,再出事,還是我頂!”
趙振華這一席話,再次激起了與會者的情緒,無論年齡,眼眶都有些濕紅。
一院一把手,能做到這種程度,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拚了!
借著這個氣勢,朱明躍提出了三條路線。
其一,打鋼板,加固整個軸係。
其二,重新設計,繞過這個問題。
其三,列出所有可能導致共振的成因,地毯式局部改進。
很明顯,前兩條路線朱明躍之前就已經提過了。
即便確定成因是次同步進動,國際上也沒有很明確的解決辦法,至今仍是工程設計中的前沿領域,不然也不用克蘇魯的低吟來形容它了。
可以說,麵對這個問題,沒有100%保證解決的方案,哪怕90%的方案都沒有。
因此,就算不知道成因,朱明躍也早已提出了一、二兩條路。
至於第三條路,表麵上充滿了“賭性”。
為此,朱明躍用最精致的語言,進行了最根源的描述——
【極限狀態下,渦輪轉子局部性質改變。】
也許稍微改變那麼一點點結構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改變了。
也許軸係材料稍微減少某種元素的比例也不會發生了。
也許是內阻尼,也許是乾摩擦,也許是渦輪葉尖氣彈效應……
現在黃二麵對的,正是這樣一個有靈感,無結論的局麵。
橫在麵前的,是航天,是整個工程學的未知疆域。
他們能做的,也正如此前的每一位前輩一樣——
猜。
試。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展現賭性的了。
沒有什麼,比這更代表科學的了。
而趙振華。
他是不是科學家不知道。
但一定是個老賭怪。
一個曆經了風風雨雨,賭成了一把手的老賭怪。
這裡麵必然有幸運的因素,但也離不開關鍵時刻的判斷。
在他的視野裡,三個方案代表三種思路,三種代價,三種結果。
一,扛過去,加厚鋼板,代價是放棄氫氧發動機的載重優勢,結果是自己有可能掙紮著暫時保住地位,卻扼殺了黃河係列的未來潛力。
二,繞過去,從頭設計,代價是將氫氧發動機技術推後五年,結果是自己完蛋,但黃河係列可能在若乾年後,技術和資源更豐沛的時代,迎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