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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薊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辦公樓。
胡海波閱覽了學生們一天的實驗報告後,草草關上了電腦,摘下眼鏡,仰靠在椅背上捏起鼻根。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一定不會再選擇生物。
不隻是生物,最好見到“科研”兩個字就敬而遠之。
本科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所謂努力就能成功,純屬屁話。
他隻是沒想到,在科研圈,這句話能屁的如此徹底。
僅針對他所熟知的生物學領域,全世界的頂尖人才就像是一大坨盲目擴張的真菌,但沒一個真菌知道他們處在怎樣的環境中,隻能向四麵八方擴張,從而延伸出無數個菌落。
有些菌落,撞到了死胡同,那他們也就完了,窮極一生的短暫時光也來不及轉向。
有些菌落,以為自己到達了一個肥沃的地方,卻不知那是有毒的養分,你越是汲取死的也就越快。
有些菌落,掉進水裡。
有些菌落,被火燒死。
有些菌落,陷入了瘋狂,妄稱自己是個上帝,想要騰空而起,最終也免不了隨風飄散,墮入無底深淵。
但總有走運的菌落,他們真的能發現一片豐沛的新大陸,從而發展壯大,一生輝煌。
這就是科研,一場窮儘一生精力的豪賭,而拚命努力,僅僅是這個賭場的門票罷了。
可笑的是,有資格搞科研的人,根本就不是賭徒,正相反,它們幾乎是最聰明,最排斥賭博的一批人。
他們往往是在入行5年、10年後,方才發現自己原來並非在實驗室裡。
而是在賭場裡。
茫然四望。
早已不見那出口在何方。
如果人生能重來,他一定不會再淪為賭徒。
有頭腦的人,本就該去選擇收益率更高也更穩定的事情,從這個務實的角度審視,科研夢可並不比明星夢高明多少。
胡海波有很多次想對自己的學生說,“彆等到逃不出去了再想轉行”。
但他終是無法開口。
在這猶豫的一瞬,他方才理解自己的老師,在七八年前的某一刻,曾露出的似曾相識的猶豫。
如果人生能重來,他一定不會再擁抱夢想。
咚咚咚。
一個節奏陌生的敲門聲打斷了胡海波的歎息,他忙戴好眼鏡,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將剛剛整理好的文件又展開擺在了桌前。
“進。”
哢!
把手一扭,大門一開。
最恐怖,最旺盛,最帥氣的超級菌落。
那個男人他來了!
且一臉蠻橫,根本就是一個拳打生物,掀翻賭場,擊碎夢想的存在。
“你……”胡海波使勁咽了口吐沫,“還有事麼?”
“有。”李崢關上門,一路走至桌前,看了看椅子,“我能坐麼,胡老師?”
“請……”胡海波做出手勢後,順勢揉了下太陽穴,不得不強行提神兒。
李崢坐好後,剛要開口,又遲疑了一下:“胡老師,我畢竟隻是一位普通學生,與您對話的時候理應做足禮儀,但我看您也挺累的,不如趕時間直接說。我是很尊重您的,如果您覺得我開門見山很冒犯,那我先道個歉。”
“沒關係。”胡海波說著,將桌上的瓶裝水推給李崢,“上午的會確實有點亂,我有很多話也沒來得及說,要不我先說?”
“您請。”
“我主要就是解釋一下動機和立意。”胡海波比劃道,“你們這個課題確實有差異化研究空間,我也從未想過要搶發一類的事情,相反,如果我真的接手立項,一定會第一時間與你們,包括周院長進行交流,著眼於你們關注點以外的方向。再說得更務實一些,我還沒有瘋狂到要搶周院長的成果。”
“當然。”李崢當即點頭。
“另外,就當是我分享一些經驗和業內規則給你——idea這種東西,其本身並不受保護,業內也並不認為不能做彆人的idea,相反,很多偉大的科學研究都是科學家們互相借鑒思想而來的。回歸電鏡這件事,你既然在英培公開提交了這個課題,英培又找到我分享了這個課題,這一切就都是合理的。以上既是我的自我辯駁,也是在告知你行業規則。”
“完全理解。”李崢再次點頭。
“最後,我個人非常非常欣賞你的研究,也發信恭賀過周毅院長。我在這裡承認,在我的預想中,你們論文的確會有很長的發表周期,而我希望用同為薊大的信息優勢,搶在同行前挖掘一些你們沒有關注到的內容。說難聽點,就是把你們掉下的肉屑撿起來拚一拚,這裡的確有私心的成分,如果你介意,我願意道歉。”
“完全不介意。”
“那也容我為潛在的冒犯道歉,對不起。”胡海波話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略微鬆弛下來,淡然抬手道,“我說完了,你請。”
“胡老師,很感謝您的這些解釋,不過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對上述問題有任何意見,您應該也還記得,我在會上隻在乎一件事——”李崢頓了頓,一字一字說道,“您看過我們的論文?”
噔!
胡海波剛剛鬆弛的心神,瞬間又繃了回來,身體也可見地挺了一些。
“絕對沒有,這種同行未發表的論文,除非是非常親近的人請我指導,不然擺在我麵前我也不會看的,這個絕!對!沒!有!”胡海波像是遭受了莫名的欺辱一樣,使勁揮了下手,“你如果堅持這麼認為,那就去教務部舉報好了,說沒有,就是沒有。”
“我理解您的憤怒。”李崢卻隻平心靜氣攤了攤手,“不過您不覺得這話很難解釋麼?如果沒看過,為什麼可以輕鬆說出我們的研究重點?”
“是聽說的,李崢,是聽說的。”胡海波抬手用力壓了壓,“你們組有很多人,化院也有很多人,我偶然聽到一些片片段段的事情,難道要像被審訊的犯人一樣一一交待麼?”
“是的。”李崢抬手點了點桌子,嚴肅地看著胡海波,“具體到這件事,您需要一一告訴我。”
“沒有意義,我拒絕。”胡海波扶案而起,又是抬手一揮向門口,“我所有的動機和心理活動都向你解釋過了,如果你依然堅持我有汙點,去教務部,不必再與我談。”
“胡老師,如果去教務部能解決,我為什麼還來這裡呢。”李崢出於尊重,也不得不跟著起身,和聲細語壓了壓手,“胡老師,您先坐。”
“李崢,我知道你前途無量,我不想拿教授的身份壓你,但我也是個人,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影響我情緒的話了。”胡海波說著,再次抬手請向門前,“體麵些,你也是,我也是。”
“不不不,出去以後我就不會體麵了,來這裡才是最後的體麵。”李崢抿著嘴微微搖頭,“沒有任何實質證據的前提下,教務部是不會處理的。我可以拜托我的導師、院長,甚至是家人幫忙,但我不想給彆人添亂,所以我就隻能選擇自己來。”
李崢說著,緩緩探身向前,逐漸放慢了語速。
“明天,我有兩個媒體采訪。”
“現在為止,有四個媒體請我注冊專欄,其中兩個是您也會經常訪問的國際學術媒體。”
“當然,其中最具影響力的其實是國內的某個回答問題的網站。”
“您也知道,現在才剛開始,今後這種曝光隻會越來越多。”
“如果您現在無法給我一個解釋。”
“那我就隻能向媒體吐露我所知道的那部分了。”
“不厭其煩,一次一次。”
“李崢的名字出現在哪裡,胡海波的名字就會出現在哪裡。”
“至於還有其它什麼標簽貼在你頭上,那就是網絡輿論的事情了。”
“此前我對這類采訪與曝光很反感。”
“今後,我可能會愛上這件事。”
“所以。”李崢說著,也再次請向了胡海波身後的座椅,“胡老師,您可以先坐麼?”
“………”
胡海波的麵色肉眼可見地越來越緊,甚至有些要抽筋的趨勢。
“李崢,你確定你要用你的明星光環煽風點火麼?”
“如果你堅持,我會的。”
“我堅持什麼?”
“胡老師……”李崢歎了口氣,“我真的最受不了聰明人裝糊塗,我們不是說好了開門見山麼?同樣的問題真的要逼我問第三次?”
“………”
撲!
胡海波終於坐回了椅子。